「女性超過三十五歲,卵巢功能就開始下降,超過四十歲加速衰退,卵子染色體異常的概率顯著上升……這些你是知道的吧?」醫生看了一眼病歷上的年齡,抬頭掃了我一眼,又低下頭去繼續翻閱。
「沒有懷孕史,月經規律,AMH(卵巢功能指標)……」
她輕聲念誦著病歷上的文字,臉上始終帶著那種閱人無數、接診禮儀式的微笑。
過去兩年來和不孕不育科室打交道的經歷,讓我對於三十五和四十這兩個被反覆提到的數字,已經產生了某種應激反應,又一次不自覺地追溯和審視前半生──
三十五歲,開微信公號、考駕照;三十六歲,找房子、跑裝修、搬家,背負房貸的同時遭遇財務危機;三十九歲,再次晉職落敗,失業陰雲愈發濃重;四十歲,相親閃婚,趕在單身大限之前緊急上岸……
回憶裡是一個長到沒有盡頭的盛夏,暴雨與驕陽輪迴不止,轉瞬又湮滅成迷霧與光斑。那是一段奔走如馳、歧路徘徊的日子,你急於叩響沿途每一道隱約透出光亮的門窗,卻顧不上細思,門後到底是一條生路還是一堵哭牆;更無暇理會,這世間最公正的聖器──時間,將會在這副血肉之軀上刻下何許銘文。
認識的同齡女性要麼英年早婚,要麼早已留有後手,譬如提前凍卵或者赴國外買精求子。奈何我天性散漫,一輩子與妄念和愚行為伍,還自詡是木心名言的信徒──「我之為我,只在異人處。」
「在XX醫院做過三次試管嬰兒……唔,到了什麼階段呢?」
我以一種庭審時面對訊問般的心情,老老實實地回覆:三次都是胚胎無法著床,原因不明。
「也就是說,第一關都沒過咯?」醫生的表情和聲音依然是波瀾不驚。
我和丈夫很有默契地對視了一眼。我點點頭,儘量維持著對等的平靜與得體。
「按說你這樣的歲數已經算是圍絕經期,從移植到抱嬰回家,機率只有1%。」
身旁的人影微微前傾,聲音裡帶著一絲克制的掙扎:「之前我們諮詢過,他們說,像她這樣的情況,大概還有10-15%的成功率。」
「那是他們太仁慈,不忍心說實話。1%是什麼概念?基本上等同於奇蹟!當然,如果你們堅持要繼續做,我們可以配合……」說到這裡,醫生突然洩下勁來,倒靠在椅背上,音調像一只漏氣的球體陡然拔高:「哎,我個人的建議,還是別折騰了!想要孩子可以考慮收養。」
診室內的白熾燈映得四面牆壁格外雪亮,陰影和汙漬無所遁形。
我們又一次飛快地對望彼此,再迅速挪開目光。在燈光的注視下,他暗沉的膚色看上去比平時更加顯眼。
這個結果並不在意料之外──沒有先天遺傳、發育畸形,不存在後天病變、器質障礙,更談不上既往流產史遺留的禍患……然而,沒有問題正是最大的無解。
或許,只能歸咎為那個隱匿於肌理褶皺和纖維叢林裡的神明,以及祂不可逆轉的意志。
三次移植失敗,三審定讞。此前的辯護與上訴都無法撼動終審裁決,淪為變相的緩刑。在衰老的律法面前,人類截至目前的所有抗爭,包括健身、護膚、抗衰補劑、醫療科技等等,本質上不過是卑微的議價而已。
沒有相擁低泣,更沒有號啕大哭,只有兩副嘴角保持上揚的面具。醫生的臉上,倏忽掠過一絲混合著預期落空和如釋重負的微妙表情,開口安慰道:「其實吧,即便著床了,後面還有好多關要過的:查孕酮、驗血糖、NT檢查、唐氏篩查、四維彩超、測胎心,每個都是一道坎兒,高齡孕婦的麻煩多得去了!總好過你懷了幾個月,突然出現胎停、先兆流產……」
我們依舊並排正襟危坐,對於她慷慨布施的善意無言以對。
終於,身邊人滿臉堆笑地收起病歷、起身告辭,四十多年積蓄的風度和教養,一時間從他的眼尾和嘴角的皺紋裡全部溢了出來。在踏出診室的那一刻,一池春水立刻變回一面絕壁。
在醫院門口等他取車時,我瀏覽著匆匆出入的人流,恍惚想起從前圍觀馬拉松時的情形──賽事臨近尾聲,前方大部隊早已轟隆隆地飛揚開拔,吊車尾的人索性不再追趕,一邊沐浴在午後的陽光中步行,一邊從包裡掏出能量棒大嚼,甚至牽手說笑,場面宛如集體秋遊。
對於剛剛經歷過宣判的人來說,這大概是最體面的象徵了。
建檔、檢查、吃藥、打針、促排、凍胎、移植、驗孕……每次大循環的每個步驟之間,嵌套著一個又一個排隊、抽血、B超、覆診的小循環。然後是回到原點,重頭再來。
如果把人的一生上醫院的頻率,用地圖之類的東西來「顯影」的話,那麼我的前半生大致相當於從荒原之上突然隆升起千針石林。
拋開我在不到半年時間內迅速發胖二十斤這件事,整個治療的過程也不能說全無收穫,假如你嘗試從周而復始的疲勞迴環中,探掘出某種觀察或者求知的「趣味」──例如,患友群管驗孕棒測出假陽性的情況叫「詐胡」,術前例行的宮腔鏡檢查被護士們調侃為「播種」之前先「鬆土」。
此外,我還從藥品說明書上獲知,我所注射的促排激素,其實是利用倉鼠卵巢細胞經基因工程技術生產而成□。鼠類為人類醫學進步做出了卓越的貢獻,這是人所共知的事,但在人類延續後代這件事上,竟然也需要牠們的神聖干預,對我來說,這委實是一個有些令人吃驚的知識點。
我還記得,有一次全面檢查時,護士一邊看著B超圖像,一邊不無惋惜地點評子宮的形狀、宮頸的位置、內膜的厚度等等。總之,結論是「明珠暗投」。
這是我有史以來,第一次在人際交往中頻繁談及那些羞於啟齒的詞彙,甚至悠閒得猶如談論某款長期閒置的口紅,還來不及拆封就已過期。
這大概就是獨屬於醫院的魔法,輕而易舉就能剝離生活的「表層」,直刺事物裸裎的本質。
最直觀的呈現當屬兩性差異。不孕不育科室的走廊裡,永遠門庭若市、大排長龍,節假日也有三四位醫生坐診。候診的大部分都是獨自現身的女性,許多人和我一樣,因為工作關係,夫妻長期分隔兩地;還有一些人則因丈夫分身乏術,無人陪伴。走廊的另一端,通往雅靜的男科和取精室,隨到隨診、無需排隊,值班醫師只有一位。
每一個利用休假共襄人生大計的男人背後,都是一個未來數個周期不間斷地踏破門檻、尋醫問藥的女人。這樣的場合,遠比褚威格《一位陌生女子的來信》來得通俗易懂──什麼叫「男人的一夜,女人的一生」?即便是最熾烈真摯的情愛也斷難改變的是,身體和身體之間,恆如生命創世之初,遠隔無數的山川峽谷。
直到車子回到車庫,我才從雲端上撿拾碎片的夢遊中落地。忽然察覺一路都沒人說話,車載音響裡一直滾動播放著同一首歌。
沉默一直持續到他休假結束,回到故鄉。我等待著另一場不知何時開庭的宣判。
看著他此前寄來的一盒盒孕期營養品、化妝品,思量再三,我在微信上給他留言,願意接受他的任何決定,並誠摯地祝願他餘生幸福。
幾天後,我收到一條回信:我有妹妹了,但你沒有孩子。我是為我們感到遺憾。
他和前妻有一個女孩,歸女方,已經上初中。而我有什麼呢?一隻英短貓咪,八歲,寄養在朋友家裡;還有幾十盆蘭科植物,堆滿了整個陽台。
無論如何,我又收到了一紙緩刑判決書──維持現狀。這意味著除去子嗣這一項空白之外,彼此的訴求與底線、私心與奉獻,在對風險的預判面前,仍然保持榫卯嵌合。我們還是一對天造地設、各司其職的合夥人。
接下來,是主動申請加班、值班填滿全部假期,努力償還過去不停請假、請同事代班所積壓的人情債。此外,還要應付親友團發來的各種建言獻策:要不要換一家醫院再試試?要不領養一個孩子?
當我把兩大包剩餘的藥品、針劑、試紙,連同厚厚一摞病歷和檢查報告放進儲物櫃時,忍不住長舒一口氣。必須讚美「順其自然」這個詞的創造者,真是功德無量、配享太廟。
我那個終生沐浴在水瓶座天才光輝下的老爹,三不五時就在家族群裡轉發各種來源不明的勁爆消息,其中一條是多國生物實驗室正祕密建造地下生物工廠、推進「人造子宮」計畫。在未來,父母們不僅可通過基因篩選,訂製嬰兒外貌、身高、個性及抗病能力,還可以借助機器代孕徹底實現「無痛生育」。若該項技術得到普及,預計至2040年全球單親家庭占比或突破40%,傳統家庭親子關係、人類繁衍規則將被徹底顛覆。
有關生育的話題依然牢牢霸占著網絡熱搜:一面是中國全國人口出生率從2020年開始連續三年跌破1%,各地獎勵生育政策花式出台;一面是「九○後」寶媽婚後十三年連生九孩,誓要湊夠「十二生肖」……
身外的熱鬧,照舊於我無涉。我既不指望馬斯克的人形機器人Optimus解決晚年無人侍奉的遠憂,亦不關心「人造子宮」誕生的嬰兒對機械母親的依賴會否超過與人類養親的羈絆。我更在乎的,是闊別良久的外賣、運動、聚會、郊遊,包括熬夜,重新回到我的生活。
直到某天雨夜,在燒烤攤前等候取餐時,我收到一條推送的視頻──一段胚胎移植之後在宮內的B超影像:幽暗的塵埃與星團之間,是一個小小小小的光點,伴隨著背景音裡的哼吟,發出如睡眠中呼吸般的光芒,在時空的漣漪之中隱現。
我看了很久、很久。當我躺在手術台上,也曾側挺著脖頸,一次次望向螢幕上那片遙遠的體內的星海。
我記得,花瓣形狀的無影燈和消毒液的冰涼。
記得每一次敞開的擁抱,屏息的顫慄。
記得護士們擦拭額頭和眼角的手指,還有撫過耳畔的話語──「帶它回家。」
我都記得。
那三個短暫停駐的宇航員,他們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呢?是認定這顆星球蒼老而貧瘠,並不適宜永居,所以轉身離去?還是不忍見我一世顛倒彷徨,於是捨生渡我脫離苦厄?
大雨滂沱,暗河奔湧。萬物誕生於水,萬物終歸於水。水是受洗,水是歸墟。水繞周天,長流不息。積水浸街,是未散場的歡歌和哀愁,一切慾念的餘燼。
我脫下鞋子,拎著餐盒,光腳往家走。我想像著《水形物語》(The Shape of Water,台譯《水底情深》)小說結尾處描寫的景象:「這個世界處處蔓延著小溪、水灣、河流、池塘、湖泊。」有朝一日,我會像書中的女人那樣,游啊游啊,一直游到適合她的那片海,「哪怕她需要很久才能長出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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