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區的夾縫中有一條狹窄的小巷。往內直走,會看見一間樸素的老房子──水泥外牆、白色窗框、門前擺著一盆葉緣焦黃的鳥巢蕨。拉開交錯的水藍色鐵拉門,就是徐至宏長年工作的空間。他留給自己的畫室極簡:只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支直立式電風扇。幾張空白的帆布畫布、零散的顏料管與筆刷靜躺於桌面,尺幅較大的作品整齊地被放在牆邊,底下墊著幾個避免色彩沾染的大塑膠袋。儘管已經十分俐落乾淨,但徐至宏仍有些靦腆地說:「不好意思,有一點亂。」
陽光從純白的鐵窗框灑進來,在沒有冷氣的房間裡,電風扇呼呼地轉,兩側的建築總是人來人往、腳步躂躂,唯有那棟老屋收訊著忙碌的雜音,遺世獨立。徐至宏安靜作畫,不匆忙、不著急,彷彿與屋子一同置身於時空之外。
▋無意的命運
「我其實就是一個比較隨遇而安的人。」他說。
選擇創作,並不是出於某種下定決心的執念,或是多麼轟轟烈烈的歷程。高中考完試,選填志願截止的前一天,徐至宏和同學騎車出去玩,出了車禍。雖無大礙,但家人著急得要命。時間一點一點逼近,在那個即將自由、充滿意外的夏天,徐至宏心想,反正只要可以上大學就好。都還沒來得及猶豫,少年就這樣隨興把自己的未來交了出去。可偏偏,在百分之九十的欄位都是會計系的志願卡中:「我完全沒有印象我填了一個美術系,但就這樣中了。」
因為這個際遇,徐至宏在大學才開始接觸正規的繪畫訓練,從素描學起。他淺淺地回溯著畫圖的契機,像是在一池平靜的湖面旁邊獨語。「小時候其實也有想過當漫畫家」、「國中時,因為很喜歡看漫畫,所以每天都會練習臨摹漫畫角色」、「只不過沒想到,這件事可以一直做下去」,對大部分人而言,堅持或放棄都是痛苦的過程,然而,徐至宏對畫圖的喜歡,乃至繼續,更像順應一份輕盈但巨大的命運,然後虔誠地走下去,彷彿是在說:「因為紙跟筆就在那裡。」
▋接案與創作
畢業後徐至宏去當兵,日子很單純,只要有休假他便晝夜練習。高密度畫圖、投稿、累積作品集,慢慢建構自己的筆下世界,幸運地接到一些童書插圖的案子。職涯前期,徐至宏專注得沒有自己,當雙手逐漸變成純粹的生產工具,他陷入創作瓶頸:「我覺得自己一直在幫別人畫圖,就畫不下去了。」
接案生活卡關,徐至宏幫自己按下暫停鍵──單車環島、攀登百岳、台南駐村、在不同的小島打工換宿……談到山峰上清澈的日出,徐至宏的雙眼熠熠生輝。他向來擅長圖像記憶,只要有一瞬間的感動,他就能惦記很久、很久,直到自己用畫筆將風景重現為止。旅行沿途的風景,都被他以幾何圖塊、符號化線條的方式謹慎保存,收進畫冊。於此同時,他意識到創作停滯有部分是來自於自身的技術限制,因此開始研究拼貼、迷彩、拓印等不同的媒材與色彩,讓案子的作品也能是自己的創作,並設下一年一個展的目標。
「我現在功力也不夠,所以我也還是在練習。」他謙虛地說。
對他來說,報紙的插畫似乎是平衡接案與創作的實踐場域。徐至宏最初是在《聯合報》的繽紛版擔任插畫家,因緣際會下,轉而接手副刊的配圖。文章風格倏忽從活潑的親子導向變得內斂,沉甸甸的,在畫面的呈現上也相對有挑戰性。接下案子前,徐至宏不會先看文章的內容,像驚喜包,也像抽題,想辦法在縝密排列的字句中找到能夠發揮的空間。「我並不是想要這個作者認同這張圖才畫的,而是這篇文章有什麼觸動了我,讓我想要畫出這個『什麼』。」他會刻意嘗試不同的呈現方式,好比需要拆分成三次刊出的小說,可能就採用近景、中景、遠景等不同層次的構圖去讓故事延續下去。或是在單篇文章中以漫畫的分鏡方法繪製情節。作者與插畫家並不是共同創作,而是兩個創作者對同件事、不同感受的回音。
▋無人的風景
在多種主題中,徐至宏尤其喜歡畫作者對土地的重述與認識,例如闊別多年的返鄉、歷經長途跋涉才終於抵達的山頂之類,他會上網搜尋那片陌生風景,畫,也許下次親臨。但如果你仔細觀察,會發現,徐至宏的創作裡很難找到劇情。沒有主角,沒有標題,沒有為觀眾預留的情緒。他畫了很多風景和動物,坐著、站著、飄著,不太做表情,也不和誰互動。徐至宏的作品中,人往往不是主體,甚至不存在。也讓人好奇,為什麼他望出去的視野總是渺無人煙?
「如果人跟動物只能二選一的話,我就是比較喜歡動物。」談到這件事時,我們都被這樣坦率的發言逗笑。徐至宏說,自己喜歡貓,也像貓。「我以前可以一直一個人,甚至一個月才碰到朋友也沒關係。」他第一本以素描呈現的繪本《跟牠去流浪》,就是以街貓為視角穿梭人間街道。「牠就只是在過自己的日子。」可憐是人類賦予的情感,但貓只是順著天性,恰巧遇見了誰。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個擅長觀察的人,但人的複雜衍生出了好多問題,這個角色好像只是一直在切斷世界的分界。」徐至宏用很小聲的音調擠出:「我們就像是害蟲。」
高中時,朋友推薦他去讀井上雄彥的《浪人劍客》,「超寫實的畫風、戰爭、劍士殺來殺去,完全不是我喜歡的樣子」。當年,徐至宏當時只看了第一集就放棄。主角宮本武藏從小以山為故鄉、拜山為師,宛如野獸盲目追求力量,直至與高手在江湖相逢,才認知到自己的渺小,也在修行途中重拾與人的連結。出社會後再回去看,徐至宏看懂了人性,也在作品中找到共鳴,於是他把整套漫畫全部買回來收藏。「可能是現在終於成熟一點,我漸漸接受人就是群體動物,分不開。我並不能完完全全自己一個人。」停頓,又補了一句:「只要不是那種半生不熟的人,和朋友或家人見面就還是會很開心。」
近幾年,徐至宏用自己的方式去建構心目中理想的世界。他想起遺留在童年的恐龍百科圖鑑,讓那些褪色的回憶在新的「怪獸」系列插畫中重生。敘事裡,人類自取滅亡,在世界漫長的自我修復過程中,似恐龍的怪獸站上舞台,綠意重回荒蕪的地景。到頭來,怪獸比人類更適合,也更珍惜這個星球。但也如同人類,徐至宏的怪獸們亦會彼此相伴。
▋語言、模型、未完成
說起逃,徐至宏把自己投身陶藝的緣由形容成逃跑。雖然十多年前開始學做陶只是受朋友之邀,非刻意為之,但也不知不覺持續至今。捏陶填補了一份創作語言的無聊,讓他得以在平面與立體的載體之中穿梭喘息。如果拼湊出有趣的陶作,他也會把它畫回去,彼此相互演繹。
徐至宏作畫還有個習慣──同一批作品,他喜歡全部都畫到90%,然後放著。「我喜歡看到圖還沒畫好的感覺。因為我還有機會去畫它。一旦我知道自己已經畫完它了,我對那個圖的喜歡就會消失掉。」90%是徐至宏跟作品最接近的時候,他享受這份10%的未完成,趨向結局前的無限可能。
最近,徐至宏也會嘗試將半成品先拍照起來,餵給AI詢問建議。「我不會緊張,也不會把它當成敵人。」很偶爾的瞬間,AI會如神來一筆,給出一些意想不到的閃光,但更多時候是不如預期。不過就算沒有得到理想中的結果,徐至宏也不會與其辯論,就擱著或關掉,或是回到老方法讓自己出去放風,用其他方式處理對那張圖的疑惑。
問他:會不會擔心自己的作品上傳後,被AI分解、模仿,以一種奇異的形式被拼接複製?他略顯驚訝,稍微偏頭,遲疑了一下笑著回答:「真的會有人問『請幫我用徐至宏的風格畫一張圖』嗎?我沒有想那麼多耶,因為我不覺得我的作品有一個什麼特定的風格。」
就像過去徐至宏排斥張揚的顏色,整體作品的色調總像蒙上一層拂曉時分的薄霧,在繪製《大海的一天》以及《看海的地方》這兩本圖文書時,徐至宏最喜歡使用的顏色是灰藍色,給人一種寧靜安穩的感覺。但是最近,他也開始嘗試使用鮮豔色作為畫面的點綴,讓畫面更有層次。徐至宏近期的心頭好是紫色,作為輔助色,幾乎每次都會加一點紫色去呈現。「我有發現使用這個顏色會讓我心情滿好的。」紫色作為徐至宏創作時間軸的標記,僅在此時此刻出現,AI大概猜不透創作者的隨心所欲吧。
徐至宏個展將在8月9號至9月13日於台南的索卡藝術Soka Art展出。他一如既往默默地籌備。像一隻聽從本心的貓,也像一座寧靜安穩的山,在10%的野心中,不疾不徐,把故事繼續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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