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麼時候願意面對這個標籤?
天啊,明明幾個月前才來過的台北車站,怎麼現在完全變了樣?
捷運的出入口換了位置,裝潢也調整過。走出台鐵閘門後,我照著腦海的舊地圖前進,很快便迷失了方向。
周六通勤的人潮似乎全擠在往來台鐵與捷運間的通道,吵雜聲與交錯的光影令人無所適從,許多低頭族邊滑手機邊快速移動,不斷與我擦身而過。我站在原地,張望四周,思考該如何突破困境。
「先生,需要幫忙嗎?」一對情侶靠了過來,詢問目的地後,便領我穿越低頭族大軍,找到捷運的入口。情侶倆護送我進站後才道別離開,我則輕舉手中的白手杖向他們致謝。白手杖是1930年代後逐漸推廣為視障者的共同輔具,聽說最早的原型是在《聖經》裡,真好奇當時的社會都怎麼看待拿手杖的人呢?不過初代的木製手杖一定遠比我手中這支沉重得多。
隨著旅客擠入車廂後,一名女子看見我的白手杖便起身讓座。開心之餘,想起朋友曾指著手杖問:「是什麼時候願意面對這個標籤?」
這問題也許大得可以邀請心理學家探討。我記得視力惡化初期,視野漸窄,常被障礙物絆倒受傷,於是被迫隨身帶一把直傘當作拐杖探路,即使天氣晴朗也不例外。那時寧願被貼上怪咖的標籤,也不願承認自己其實已漸漸看不清。
是倔強嗎?還是放不下自尊呢?腦中談話節目的主持人正在追問。
當熟悉的世界變得陌生,人生如同突然被抽換了劇本,我心裡滿是不甘,也有著對自身遭遇的哀傷與惋惜。我用盡各種方式逃避,假裝一切會改變,奇蹟會發生,如果這時拿起白手杖,是不是就代表自己放棄希望了?然而,身旁的親友不能明白,他們說,不肯拿手杖,就是不願面對現實。
拿起它便感受到四面八方的關注
隱約感受到車廂裡好奇的目光,我不自覺調整坐姿。
這也是我害怕拿起它的原因之一,擔心它會像奇幻小說中的接骨木魔杖般,引來更多的關注,在那些眼光的映照之下,自己是軟弱又狼狽的模樣。
腦中的主持人歪頭停頓片刻,像在思考下一道題。
擁擠的車廂持續前行,我在座位上將手杖折疊收束,放入專屬的小袋子,再插進背包側邊。這動作早成了某種儀式,像是給自己一個暫時喘息的空間。
鄰座年輕人探頭問:「你看不見嗎?」
接著,用猜中通關密語般的口吻說:「你一定是做按摩的吧。」
我搖搖頭,說自己是上班族。
「怎麼可能,公司會錄用看不見的人嗎?」他語氣誇張地拋出更多的問題。是啊,我曉得自己很幸運。我緊扣雙手,以不失禮的刻意微笑回應。幸好,目的站的廣播響起,結束了這段尷尬的對話。
多數人想像活在黑暗中是多麼的可怕,於是他們認為視障者能做的事情有限。久而久之,連我自己也開始懷疑事情是否就如同外界所想的那樣。
我站起身,從背袋裡抽出手杖,向地面輕輕一甩,手杖如變魔術般展開,發出清脆聲響。我告訴自己,是時候重新上路了。
或許我就是個既倔強又放不下自尊的人,但沒關係,任何人都會找到舒心過活的方式,而現在的我,已經有拿起這支手杖的力氣了。
而且它是碳纖維打造的,很輕,只有147公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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