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吃到焗豆子(baked beans),不是在美國,也不是在烤肉派對,而是在一場幾乎滅頂的大水災之後。那時,我還是個剛入學的小一生。
民國52年的初秋,一個名叫「葛樂禮」的強烈西北颱掠過台灣北海岸,帶來罕見豪雨,造成北台灣多處嚴重淹水。當時我們住在位於大漢溪沖積平原上的板橋大庭新村,大漢溪水暴漲,從板橋到新莊全泡在水中。
水退之後,環境一片狼藉。隔天,一輛輛軍用大卡車開進村子,載來阿兵哥幫忙清理淤泥和消毒環境。但最令我興奮的是隨後送來的美援,一箱箱罐頭、奶粉與餅乾。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見到全英文標示的罐頭,彷彿是外星來的禮物。
其中有一罐大到足夠全家吃好幾天的罐頭,母親打開後,裡面是一種深褐色、醬汁濃稠的豆子,還夾雜著些許火腿肉,嘗起來鹹中帶甜,有一種奇異卻討喜的風味。那不是我熟悉的味道,卻讓我一吃難忘,多年後我才知道,那就是美國人引以為傲的「焗豆子」。
一道家家戶戶都熟悉的料理
在美國,焗豆子幾乎是一道家家戶戶都熟悉的料理,它的歷史甚至比美國建國還要悠久,起源可追溯到美洲原住民的料理方式。大多數焗豆子所用的是原產於美洲的豆類,如菜豆、楓豆、紅腰豆、斑豆、白豆等等,與原產於中國的黃豆不同。美洲原住民最早將豆類與楓糖漿和鹿肉一同燉煮,這種做法後來被歐洲移民吸收,尤其是早期的清教徒。他們在波士頓及新英格蘭地區定居後,學到這種豆類燉煮法,並將楓糖換成糖蜜(molasses),改用醃豬肉,在陶鍋中慢火烹煮過夜。這不但方便,也能保存較久,成為周日教會日或嚴守休息日規定的常備菜。
過去幾年,我們多次到歐洲旅遊,發現各國也有吃豆子的傳統,但與美式焗豆子形式與口味各有差異,英國的焗豆子最接近美式,但用番茄醬汁燉煮,所以比較不甜。最有名的是漢斯焗豆子(Heinz baked beans),常是英式早餐的一部分,搭配吐司、香腸、蛋等。其他如法國、義大利、德國、西班牙等國,也常將豆子與肉類、香腸、番茄、蔬菜搭配燉煮,但很少像美式焗豆子那樣用糖調味。
這道菜從十七世紀就深植於美國新英格蘭人的生活中,波士頓因此得名「焗豆子之都」(Beantown),後來隨著罐頭工業的發展,焗豆子成為美國食品加工業的重要產品之一,各大知名品牌紛紛推出焗豆子罐頭,進一步推廣到全國,也是便捷、廉價又富含蛋白質的家庭儲糧。
我對焗豆子的記憶,隨著時間流逝,漸漸沉睡在舌尖上某個角落,直到十多年後,我遠赴美國念書,味蕾才突然甦醒。
回到母親打開罐頭的那個午後
那是1985年,我剛抵達美國,入學後沒多久,系上舉辦了一場迎新餐會,大夥帶來自家料理,擺滿一整桌。我挖了一勺外表看似普通的豆子,一入口,那種甜鹹交錯、豆香濃厚的滋味,觸動了味蕾的記憶,如電光石火般穿越時空,回到當年物資短缺、生活困頓的台灣,母親打開罐頭的那個午後。
在美國土地上再次品嘗焗豆子,口感既熟悉又陌生,我當場有些紅了眼眶,像是與童年的自己重逢,也成為我與這片土地連結的文化交會點。
如今在美國生活久了,漸漸明白焗豆子不僅是一道菜,也是一種文化的縮影。從家庭晚餐、學校午餐,到教堂聚會與社區野餐,焗豆子總會現身其中,在夏季的烤肉活動(BBQ)上,更是不可或缺的配角。
與烤肉相比,焗豆子不搶鋒頭,卻總能安靜地守在一隅,溫潤地陪襯著炭火香味與人群笑語,它象徵著踏實與家常,是一種美國人最普通不過的日常飲食。
不過它的製作方式也可以五花八門,有人偏愛加入楓糖、培根、洋蔥或辣醬,講究者甚至會將多種豆類混搭,各種版本競相登場。有趣的是,美國許多地區甚至舉辦「焗豆子比賽」,參賽者以創意、風味一決高下,地方報紙到電視新聞也爭相報導,被當作社區凝聚力的展現。
今年的美國國慶日期間,許多鄰居在院子烤肉,空氣中瀰漫著燒烤味,似乎又勾起我的一點鄉愁。隔天下午逛超市時,我不知不覺走到罐頭區,拿了兩罐焗豆子,放在購物車裡。我說:「突然好想吃焗豆子。」妻覺得焗豆子太甜,皺了一下眉頭,看著我,仍說:「好吧!」
她知道每當思鄉或天氣寒冷時,我就會買個原汁原味的焗豆子罐頭,用微波爐加熱後,熱騰騰地舀上一碗直接吃。或澆在白飯裡,重溫當年母親將焗豆子澆進我碗裡的情境,以及她日後不斷重複地叨念:「要用功讀書,長大後,到美國去念書。」
焗豆子穿越了海洋與舌尖上的記憶,成為橫亙在台灣童年與美國生活間的一道橋梁。人生路上,我遇見無數食物,但總有那麼幾道,不只是味道,更是一段歷史、一個故事,甚至是一場重逢。
突然,耳邊響起妻的聲音:「吃啊,發什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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