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私立中學讀過三個學期，過程中傷害了最疼愛我的導師。成長也許可化約為不斷犯錯的過程，然而不斷犯錯並不等於成長。我多麼希望自己可以早幾年意識到自己的錯誤。被導師帶回泰順街同住的那一年，因為不同房間，浴廁也不同間，只要不同時洗晾衣服，家居生活鮮少有真正的交集。且我原本住在傳統市場的閣樓，每日踩著濕濕黏黏的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樓，鼻腔充斥雞、鴨、海鮮的腥臊與腐爛蔬果的味道，在破曉時雞被刀插入喉頭的慘叫聲中驚醒。相較之下，導師帶我去的頂樓加蓋雖然簡陋逼仄又老舊，但已是宜居之處。
如果當年在蒙地卡羅西餐廳我能直接拒絕導師的好意，我也許就會在那所學校讀到畢業吧。然而任何句子一旦是以「如果」開頭，剝開的果實往往是苦澀多於甜美的。
導師幾乎都坐在教室裡，從早上七點到晚上九點，班上的大小事都不容易繞過導師的眼睛。我從小內向、彆扭、慢熟，我能猜到老師的心思，能從老師上課的語氣與敘述的詳略分辨出哪頁和哪個概念必考，因此段考前會手工製作考前猜題卷與詳解發給大家。常被師長指定為各類競賽的選手，也常被指定為各方面的領導人；但我此生沒有被選為模範生也沒有獲得任何優良學生之類的榮譽──連被提名都沒有。從小到大老師若非最喜歡我就是最討厭我，我是個難以被忽略的學生。
那三個學期我去了許多老師家玩──到了老師家我才意識到我是唯一的客人。我記得老師放迪士尼動畫《美女與野獸》的錄影帶給我看，並陪我全程再看一遍。有的老師會為我特別下廚，有的老師會特別送禮物給我，出國玩也會帶紀念品給我，有的則在期末特別寫卡片給我。
那所學校是完全中學，有些同學對高中部學長會出現傾慕或曖昧的舉動，時常湊在一起紅著臉互相取笑。我從不湊熱鬧，不得不收聽時也總暗暗叫苦──那段時間至少可以寫十題數學……這樣的我在某段時間的午休或晚休會被找出去加強輔導──但被輔導的不是我。那位學校的大人陷入悖德的苦戀，說我能懂得他說出來的以及沒有辦法說出來的，還能給出中肯的建議。而且，祕密進到我的耳朵後，耳道就會化成一個自動填滿泥土嚴封的樹洞。我聽著那段禁忌之愛的開頭與發展，但聽得出來對方並不真的有結束的打算與勇氣。我的建議之所以讓聽者覺得我能感同身受，其實不過是經驗談──只不過不是我的經驗。
午休和晚休我常常是唯一不在班上的人，也不會有人感到奇怪，因為我是理所當然可能獲得不一樣待遇的人。
那是我讀的第三所國中，讀書與考試成了生活中最簡單的事。課本與參考書的文字比人透明多了，白紙黑字，寫什麼就是什麼。考卷比人簡單多了，所有題目都有一個解答，當我把答案寫在考卷上，我寫什麼就會被解釋成什麼，並被兌換成等價的分數。國中時期的我覺得世上沒有比讀書考試更「經濟實惠」的事了。那段時期的我把分數看得很重，也看得很輕，心裡有個內建小算盤，加減乘除全由我定義。
我鮮少主動找誰，主動聯絡誰，但配合度挺高。約我一起去自習室讀書或來學校打籃球或看電影或去市立美術館、動物園、泡沫紅茶店、逛公館夜市、追星，或只是去同學家看電視和聊天，只要我有空，幾乎一律答應。
導師顯然很擔心，因為有些人和我的氣息不同，而在多數私立學校裡，存在人人心照不宣的價值排序。
當我被當時最好的朋友詢問前一晚去哪裡，怎麼沒回電話時，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因為我前一晚都在房間裡──若非在看小說就是在寫參考書。即使是在我洗澡時打來，室友也會轉達。幾次之後，我才意識到不是巧合或被忘了轉達，而是導師會為我擋掉一些電話。當時每周還是每隔一周有寫周記或是像聯絡簿那樣以文字和導師對話的機會，我寫了幾次相關的事，卻沒能得到期待的回應。還有一些若不同住處就不可能會知道的事，讓我明白公私領域界線的任何模糊或跨越將產生不可逆的影響──且絕大多數是負面的。
後來，有個轉學生來到我的班上，我當時最好的朋友不總是找我了，而導師顯然樂見其成。當時的我也許是因自尊心受損而遷怒，也許是累積已久的不滿終於到了爆發點，從某一天開始，我依舊按時交數學功課、寫數學考卷，但在數學課完全不抬頭，只是專心地寫數學題目。當年導師非常認真但教齡才三年，我的上課態度與成績和她的教學信心有絕對的正相關，也對班上的學習氛圍有不小的影響力。而我明確表達「我願意學習數學但不願意聽你教數學」的態度對任何老師都是嚴重的冒犯，只可惜當年的我並未意識到自己做了多麼惡劣的行為。
約莫一個月之後，我的數學已經無法次次滿分，但我並未因此停止傷人害己的行為。那段時間我唯一一次在數學課抬起頭來，是因為被同學戳了一下背。導師漲紅了臉，似乎微微發抖，聲淚俱下地說﹕「……我真的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感覺像是拿一把刀子往自己的心裡插……」那一瞬間，我感覺全世界的眼睛都長在我的身上，渾身發熱。我拿起數學參考書和鉛筆盒，從後門離開教室，沒有說任何一個字。
自始至終沒有任何一個人和我談這件事。但可能是心理因素，我感到整層租屋處的大姊姊們看我的眼神都和之前不太一樣，去國軍福利中心買東西時也不會喊我了。適逢學期末，我便在午休時間到一樓的教務處詢問﹕「我想轉學，我需要完成什麼手續嗎？」不到一天消息就傳開了。被找到校長室，我堅持轉學；被找到董事長室，我仍堅持轉學。事實上校方給我的優惠越多，只會讓我更想速速逃離那裡的一切。之後聽說導師也被找去校長室和董事長室──儘管我從頭到尾反覆說著的都是我想回桃園和家人同住，不想再一個人留在臺北了。而後來我也的確是轉回距大溪眷村老家步行約二十分鐘的公立國中。
離開泰順街的租屋處時，姑丈開車來幫我載東西。樓梯上上下下的，紙箱和提袋塞滿小客車後座和後車廂。我不確定導師是否在家，我沒有向她當面說再見，也沒有留下給導師的任何文字。
大學剛畢業，實習的那年我接了一個數學家教，意外發現他的數學老師兼導師就是我當年的導師！原來在我轉學後沒多久她也離開那所學校了。本來以為我離開了事情也就告一段落了，沒想到我可能還是影響到導師了。這絕非我所願。聽學生說著導師現在的樣子，覺得有點熟悉又有點陌生，我突然想著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去找導師，讓她看看我長大的樣子，但我不確定她是否想看到我。
那個家教之後，我就沒有導師的消息了。而每當我去師大夜市、經過泰順街，就一定會想到她，每次想起她，我都不能確定我究竟是更想笑還是更想哭。
新冠肺炎期間，面對人世的諸多變動，我列了一張清單，列出我認為應該要趁著彼此還能見面時一定要見上一面之人。我發現清單上出現了導師的名字──而我將近三十年沒有寫她的名字了。去年春天，我突然想起導師，算算她已接近退休年齡了，若再不去，她退休之後我真不知該去哪裡找她。我想我可以先致電請學校警衛代為聯繫，告知我的姓名與來意，讓導師決定我是否適合出現在她的面前──畢竟這次會面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她。下定決心與做好沙盤推演之後，我先以導師的名字搜尋，確認她是否還在那所學校任教，沒想到第一個頁面卻跳出了她的追思會影片縮圖與簡介──她在不久前因病辭世。我在電腦螢幕前像三歲小孩那樣地大哭。我不曾出現過那樣自我厭惡的情緒，連一點點蒼白無力的自我辯護都無法。情緒鎖死在低谷的春天過去了，遺憾的蛇則繼續蜷在心的幽谷，甦醒時便用滿是鱗片的身體在我的心底百轉千迴地滑行，在猝不及防的時刻留下齒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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