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窗邊常有近距離的鳥啼。清晨在鳥的鳴囀中醒來,心情就像鳥聲一樣清新。原來,有白頭翁在茂密的雪花木枝椏間築了巢。後來風大,常將盆栽吹倒,每每在我澆水時才扶起。不久,鳥聲少了,只留下一個空巢。
風吹不動的是茉莉花盆。帶著這花盆搬了數次家,去年經歷過山陀兒颱風摧殘,僅剩一株孤立。一指粗的主幹,表皮已木質化而顯得斑駁蒼勁。花盆裡除了茉莉,有時會長出青苔,也生長過龍葵和不知名小白花,現在更常招來白頭翁停棲。偶然見到窗台有鳥走跳,離我們這麼近,兩人瞬間屏息並輕手躡腳地靠向窗口,深怕把鳥嚇跑了。
我們多麼希望鳥停留久一點,多看看牠們在枝頭跳盪,或沿著柵格往上踴躍嬉遊,十分活潑生動。白頭翁偶爾轉頭看向我們,就彷彿受到牠們青睞,兩人樂得像有什麼榮耀似地。
咦,我們這是怎麼了,在高興什麼呢?那愉悅似乎喚醒了某種久違的情緒,單純的,有點童稚的、忘我的歡樂。直到鳥飛走,那莫名的快樂也消逝了。
此後,我家退休阿伯耐心將蘋果核、芭樂子或木瓜皮一一切成小粒狀,鋪放在茉莉花盆,方便鳥族啄食。
等窗邊有了鳥叫聲,轉頭看總是白頭翁先來。時而一隻時而成雙,一啄一抬頭忙得不亦樂乎(我主觀以為);時而啣了滿嘴果粒快速飛走,時而鳥爪勾住茉莉的主幹,腳上頭下地啄食,彷彿非得如此不能盡興。有時也邊啄食邊拉屎,我們看來覺得滑稽,牠們倒是自由自在。
不久,白尾八哥也來了。八哥叫聲粗嘎,惡聲惡氣,羽色烏亮,存在感強,吃相粗魯動作大,鳥喙啄一口果粒卻將數粒噴出盆外。等牠吃夠了,明黃色鳥喙往茉莉花主幹上左右涮了涮,拍拍翅膀飛走了。
有時八哥來得早,見到白頭翁還在花盆裡,便把遮雨板踩得踢踏響或停在柵格上兇悍鼓譟,企圖趕走先到者。八哥的體型比較大,白頭翁有時立刻飛去,有時硬起來展開翅膀顫抖著急聲大叫,兩鳥對罵叫陣,架式之強烈值得為牠拍拍手加油。白頭翁一步不讓,八哥沒輒也得等。
到了下午,花盆裡只剩下稀稀落落的果粒,更大隻的珠頸斑鳩姍姍來遲,「咕咕──咕」叫幾聲,悠哉悠哉在窗台上踱步,跳上花盆,撿拾所剩不多的果粒。斑鳩身形豐腴,頭部不成比例地小,頸背黑底白點像圍巾的羽毛,時尚又美麗。斑鳩不太怕人,歪頭圓睜著眼睛看人,那帶著橘紅虹膜的眼珠子,像在對我提問,也像閃亮的玻璃珠教人費解。牠不慌不忙地啄食,細嚼慢食,顯得悠閒。
這樣餵食鳥類,好嗎?我想過,會不會好意卻做了壞事?
只見牠們天天飛來,翻騰舞動,應該沒問題吧?有時撲空,白頭翁輕盈上下跳躍,發出短促的兩聲鳴叫,是通知伴侶尚未「放飯」,還是在催問我們今天吃什麼啊?牠叫了又叫,便振翅飛走了。
我感到不解的是,社區花園裡的山櫻樹和桂花樹上有綠繡眼和麻雀棲息,日常啁啾嘰喳之鬧,應該不下百來隻,怎麼不見牠們飛上七樓來?鳥類各自的領域如此壁壘分明嗎?只是嬌小的綠繡眼若遇上野霸的八哥,怕也會遭牠驅離吧。再說,這花盆雖小,也容得下三五隻鳥同在共食,但白頭翁和八哥從不一起,斑鳩也是在一陣熱鬧之後才降臨,獨自優雅慢啄。曾有一對白化八哥來過幾次後來也不見蹤影。
白頭翁總是成雙來到窗前,低頭啄食時常發出一連串像珠子在喉嚨滾動的響音,像極餐桌上的閒話家常:「ㄟ,今天的蘋果比較酸呢,還是去找點小蟲來吃吧。」之類的,說得顧不得抬頭了。吃過果子之後,跳上鐵窗柵格叉開雙腳鳥爪穩穩抓住,短促的鳴叫,一聲兩聲有時三聲,像在呼喚友伴,或顧盼。風吹來,吹直了牠頭上的白羽,頭一側偏,那眼神竟有八大山人〈孤禽圖〉翻白眼的神氣。就在我和牠眼神交會的剎那間,還以為牠在嗆聲:「啥,你有意見嗎?」
我喜歡的是牠們在樹冠上嘹亮清揚的啼鳴,幾個音階圓潤婉轉,把天地叫寬也將人心都唱得柔軟了,據說那鳴囀是牠們在互唱情歌哩。
有幾次我拉開窗簾或忽然靠近窗口,把白頭翁八哥嚇得如箭矢般飛逃而去。哎呀真抱歉,我不是故意嚇你們的。憐蛾不點燈,為了不驚嚇到鳥類,給自己一點拘束也合理。之後,總提醒自己不要突然靠近窗口。久了,聽見鳥聲時我慢慢靜靜地靠近窗邊,站定不動。白頭翁仍機警地擺頭看看,似乎感到無害,便繼續啄食,又抬頭查看。八哥像無所謂了,低頭抬頭大剌剌猛吃。斑鳩更優雅了,歪著頭看我,走一步,又轉頭看看我,若非突然有個什麼大動作,牠仍舊安然踱步。我呢自我感覺良好,以為牠們認得我了。
鳥是有記憶的吧。不然,候鳥如何尋路南下又北返,親鳥如何在都市叢林或蒼茫樹林間辨識方位,飛返鳥巢生蛋孵蛋餵雛鳥呢。動物行為研究者勞倫茲記述他在多瑙河邊散步時,聽見烏鴉高空中的鳴叫,他回應了牠的叫聲,烏鴉便從雲端斂翅直下,就在快衝到他身上的那瞬間,烏鴉的翅膀張開,煞住速度,輕飄飄地停在他的肩上。烏鴉認得他飛向他,讓他很感到欣慰。
春來,看似枯槁的茉莉枝椏發了幾片新葉,也長出花苞。後來我發現白頭翁在一番啄食之後,也是往茉莉枝幹上左右擦抹鳥喙再飛走。雖然還不確定白頭翁、白尾八哥和珠頸斑鳩是否記住我,這是個謎,所以世間才有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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