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狀態的改變
湖南蟲:
有件巧合的事情是,不計《瀕危動物》新版的話,我們的上一本書都是在2019年出版,六年後,有了新作。這幾年,我的工作主要是人物專訪,雖然不見得都與新聞現場有關,但隱約能感受到動盪局勢所引起的,個人的變動。
能夠清楚記得,可能因為當時正在外地出差的我,正是趁著空檔在看上一本書的一校稿。怎麼也沒有想到,坐船到抵蘭嶼的第一事,是打電話給銅鑼灣書店的老闆林榮基,告知我們要派人去香港了,可以幫忙引介願意受訪的人嗎?同行的攝影記者則隨身帶著護照,笑著對我說:「有強烈的預感,隨時會叫我飛過去。」
那幾夜,幾乎都看著新聞到睡著。其中一晚,我們騎機車環島,部分路段甚至沒有路燈,我們只能看見車燈照見的一小段前路,警醒地前進。而後疫情發生,三級警戒,遠距工作、居家隔離……等,失去自由的我想,免去通勤、遠離社交,會不會有更多時間創作呢?至少是更「完整」「連續」的時間。(很快我會發現,對當時家裡有兩個學齡前小朋友的我來說,這樣的期待顯然是錯估形勢。)
結果,我只是被自己的渺小與不重要圍困。即便是採訪、提問,我都自覺沒有資格。可以說我失去代言的能力,即使對象是我自己。又或者說,有點進入失語狀態吧。
只能更警醒地前進。但不免也想,會不會只因為我還算身處某種「時事當下」,才產生了這樣緊繃的副作用?最後只能強迫自己放鬆(我知道這很矛盾),寫不出來的時候,就命令自己去躺平(然後就無止境拖稿)。
對你而言呢?不論和疫情、戰亂有無關係,如果說這六年有所謂「寫作狀態的改變」,你認為是什麼?同時我也很好奇,三級警戒那段時間,對「創作者的你」來說,曾感到是另類恩賜嗎?
騷夏:
所謂的「寫作狀態的改變」應該是務實的成分加了進來,而且我有慾望想要把它寫下來。
那年我剛過四十歲,就是二十歲文青狀態的我想像中「不值得活」的年紀。不管過去或現在或哪個世代,要叫二十歲的人理解四十歲太難了。只能說如果有做對什麼事,應該就是不要想太多一直做就對了,先求有再求好。身為一個離開出生地的北漂者,在當前的所在,有一席之地,就是我基礎的快樂,這些年我體感最嚮往的動力方向是定錨。而這六年間最大的改變其實是我很務實地去買了一間房子。或許表面上應證了某種浪漫文青狀態的我已「昨日死」,疫情讓我入世,也讓我危機入市。保持社交距離的那段日子,我充滿看房子的回憶,看陽宅也看陰宅,因為也是這段時間從小帶我長大的外公、外婆離世。買陰宅很快,買陽宅麻煩多了,因為之後還要和銀行對保還要找設計裝潢,人生下半場我要背房貸,可是離開的人卻解脫了。
儘管我一向自認為是個現實感很強、比較沒有仙氣的「非典型詩人」,但「房貸詩人」更簡單粗暴地說明我現在狀態。
同樣身為一個寫詩的人,你又如何看自己詩人的身分?詩人是寬容的人種嗎?在現實工作的場所我一直是隱藏我寫作身分的,但我是享受的,每天都是出門取材,因為我覺得這是我觀察人間的窗口,你的情形是?
▋各種不幸都是詩家幸
湖南蟲:
我不大和人談詩,大概就像辛波絲卡說的,談詩比談任何的話題都少。我猜最根本的原因,大概是寫作在我家一直是一件很怪、很難理解的事。儘管我有自己的房間,也常用「我要寫稿」來對家人設下結界(我猜他們都知道我寫的稿,並不總是工作上的採訪稿),但對他們來說,這終究是一個神祕的過程吧?
少談詩,談「詩人」的身分就更少了,大概是所有對話裡的千分之一不到吧。很少人知道,大學時我創立PChome新聞台,站台的名字是「不會寫詩偏要寫」,幾乎討拍地和一些真正會寫詩的同世代寫作者在網路上互動,譬如幾年前我在臉書上找過的王浩翔(至今沒有找到)。那時我在《中學生報》編副刊,想找他寫詩,心態也許更接近「不曉得大學時隔空在對方網誌留言的人,現在在幹嘛呢?」那可是沒有智慧型手機,也沒有社群網站的年代。
那時我也還不叫湖南蟲。另一個鮮有人知的事情是,開始寫詩時我相當積極投稿,寫出點什麼就寄e-mail過去,可想而知非常擾人。有天,信箱裡終於出現了回信,雜誌主編說:「下次投稿前,建議自己先看過三遍。」當然是真有心,也給了真好的建議,可是我也是真受傷(新聞台的站名也是真貼切)。
不可思議的是,竟然也沒有真放棄。第三件也不多人知道的是,第一間和我談出版可能的出版社,是現已(應該)不存在的馥林文化。在某文學獎頒獎後,主編來遞名片。過一陣子,我帶了一批小說過去,對方卻說他們感興趣的是詩,並安排我定期在《雙河彎》雜誌刊出作品。最後為何沒有集結,已經忘記,但一直感謝當時的負責人王鐘銘。那些詩後來都收進我的第一本詩集。也謝謝陳夏民。
其實這些都是重要歷程,為什麼都少有人知,原因就是非不得已,我不談詩,也不談身分。我要怎麼去談一件根本沒有真正了解或掌握,甚至喜愛的事呢?天知道為了一行詩盯著電腦二十分鐘眼睛有多累,心裡有多絕望。(不是說寫不出來就要去躺平嗎?)
有時候,也只是想為濃烈的情緒找個出口吧?散文赤裸,小說則因若隱若現的投射更加赤裸,唯詩值得信任,是好的載體也是掩體,提供了很好的距離。當我不想太過逼視某些沮喪、憤怒或不幸時,我就寫詩將它們流放出去。效果可能微乎其微,但確實值得一試。
有句話說:「家國不幸詩家幸。」我的體會更傾向於「各種不幸都是詩家幸」。在讀《人生喜事》時,我最感到驚豔的,絕對是你能透過散文,化人生的不幸為幸,在天秤兩端達到平衡,至少能幽幽地給出令人莞爾的結論。這樣的寫作底色,是刻意經營的嗎?如果有一個適當的「我們與不幸的距離」,你認為是什麼?
騷夏:
平常日上班出勤的時候,我很討厭佩戴員工識別證,所以上完廁所或倒水,常常被鎖在辦公室外面,不得其門而入。心理學書籍告訴我們,很多錯誤動作背後都帶著信號,如果順著解讀,不喜歡脖子掛著名牌,我想這是我抵抗社會化社畜的一個小動作,儘管肉體去公司上班,還是使用精神勝利法適當拉開距離。
「不幸」認定的範圍因人而異,對我來說,如果要鎖定在「家國不幸詩家幸」,我倒是希望我是一個平庸的人,如果可以這樣交換幸福的話,我願意。
我認同陰影和不幸可以化成寫作的養料,但《人生喜事》並非正能量面對跌宕的魔法書,我想寫的其實是一種「回頭看」。事件的發生,當下並非全面,放一段日子以後再來看,可能有別的解讀。重新再寫一遍,可能原本想不通的地方可以破案,這比較像是我寫作的施力方向。回頭看是不容易的事,可能會發現自己有錯,或是以為結痂了但是傷口還是在流血,可以做到這裡,很不容易了,當然是人生喜事。
那麼關於身為上班族的寫作之道你的版本是什麼?上班已經如此耗費時間精力,為何下了班還有動能寫作?每日冗長的通勤時間,都是怎麼度過的?會轉換成創作的能量嗎?
▋寫作是上班社畜的休息方式
湖南蟲:
身為以產出文字為工作的上班族,業餘時間我還寫作的原因,大概是可以消除工作的疲態。有點像冷熱水調節,往左往右微調著,我透過寫自己的東西,讓水溫達到中間值,不會燙到感官盡失,也不會冷到麻痺。反之亦然。我的編輯曾告誡我,哪怕不計經濟壓力,也真的不要想當全職的創作者,因為她發現我的創作慾望,往往和工作引發的疲乏成正比。
至於慾望能否順利轉為行動,就是另一件事了。因為長期失眠,我仰賴藥物入睡已多年。是心理作用嗎?我確實感覺寫了點什麼的夜晚,睡眠品質能好一些,至少比較不會夢見自己正在寫稿,那真是我滿常作的噩夢。
通勤也是噩夢。我出社會找的第一份工作在信義區,尖峰時段騎車來回要超過兩小時,第一天下班回到家,我就傳簡訊給主管說我不適合那份工作,也算很符合當時七年級生被冠上的草莓族封號。幸運的是,主管很快就接受了我不會再回去的決定。我猜我不是她遇見的第一顆草莓。直到現在,想到未來仍可能遇見要長時間通勤的工作,還是心有餘悸。
可喜的是,我好像逐漸接受了通勤之不可避免,也很熟練了,必要的時候,可以開啟行屍駕駛模式,分心想寫字的事。寫到一半路斷的詩,很多都是在通勤時找到飛越的方式,甚至搶通。所以當我讀到作家李達達曾說自己騎車騎一百公里,可以得一千字,我非常理解,也非常羨慕。我一百公里大概就一百字吧。
其實,關於文學,我真正因工作(或其他)捨掉最多的,是閱讀而非寫作。很多書甚至是讀了一半就放棄(就不舉例了),也是貫徹了你「放過自己就是件喜事」的哲學。
只是,人生豈有此等美事,能一直放過自己同時生活無虞?目前來說,我還無法放過自己的,大概就是寫作吧,畢竟那是我人生堅持最久的事情了。你呢?你是如何選擇哪些事,不能放過自己,只能當個「勤花」呢?還是寫作對你來說一直是件爽差?
騷夏:
我是懷著一種「老來得子」的態度寫散文的。可能是我對寫散文這件事覺醒得很晚,大概是中年以後才覺得好玩,《人生喜事》對我來說有一種參加「世壯運」的感覺。
在學院就讀時被說沒有寫散文的才華,文學獎也不曾得過散文獎,如果每個文類有所謂的遊戲規則和該有的樣子,我一直掌握不到訣竅,寫詩讓我比較有成就感,所以比較愛寫詩。這幾年會寫散文,可能是人生的里程數到了,漸漸發現,有些事情,必須要好好說話,才能陳述清楚,所謂「人情練達皆文章」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也慶幸到了這個年紀才寫散文,不是為了得獎,也不是為了卡一個被認識的位置,純粹是趣味。我寫得很放鬆,童年回憶、動物溝通、怪力亂神、職場工作、斡旋買房……就是為了想寫而寫。說「爽差」不至於,但是寫作的確就是我休息的方式,和上班社畜的我的情境切換。
說明至此,可能會覺得我在欺騙,寫作怎麼可能是休息?這樣怎麼是放過自己?我有一篇散文叫〈並沒有要完成什麼〉,大概是在寫我靈感卡關的時候的解決方法,有時候就是單純拿紙筆一直重複畫線,像是幫情緒拍X光,有時候句子就會這樣產出了。(真是喜出望外呢?)
不能放過自己的事情,當然很多啊。「勤花」指花開得很勤,這代表這棵植物後面有個很勤勞不能放過自己的照顧者。又例如不想我的機車淋雨(因為淋雨容易壞),之前計畫購屋的時候,看房子必要條件一定要有室內機車停車場。曾有仲介對我抱怨表示:光這樣就會劃掉五成的物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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騷夏
高雄人住在台北,雇主是兩隻貓。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畢,東華大學駐校作家。不想分析數據報表就會說自己是詩人。出版詩集《瀕危動物》、《橘書》,散文《上不了的諾亞方舟》還有《人生喜事》。
湖南蟲
台北人住在台北,雇主是兩個小孩。淡水商工資處科、樹德科大企管系畢業。不管什麼時候都不會說自己是詩人。出版詩集《水鬼事變》、《最靠近黑洞的星星》,散文《小朋友》還有《昨天是世界末日》。
星期五的月光曲預告
騷夏、湖南蟲
主持人:孫梓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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