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我接任東海美術系,住進東海路十三巷一戶新建好的教職員宿舍。新建的宿舍,一戶接一戶,上下兩層。
我選了巷尾最後一間的下層。
選擇「巷尾」,因為旁邊就是尚未開發的一大片樟樹林。我看到樹就開心,有這樣一片樹林,也就有一年四季好聽的鳥雀鳴啼,和清新的空氣吧……
我選「下層」,因為有院子,邊間院子特別大,前後和右側都是院子。我看著光禿禿的新建宿舍,不太好看,但是,「沒關係……」我跟自己說:「等我多種些樹。有樹,房子就會好看。」
創系的行政工作繁瑣。最開心的時間就是回宿舍和幫忙整理院子,和幫忙種樹的老王談論怎麼種樹、種什麼樹。
老王是中文系方師鐸老師家長年合作的員工。方師母很關心我的院子,就把老王介紹給我。
老王人可靠,我在系上忙,鑰匙交給他,他就專心忙我的院子,不多久,光禿禿的院子就鬱鬱蔥蔥起來,紅土裡有了綠意。
方師鐸老師隔年就退休,他住了四十年的宿舍院子有一株老桂樹。方師母捨不得,怕新的住戶不一定好好照顧,就問我「要不要」。
我開始猶豫,覺得樹在哪裡都好,移動一株老樹,「好嗎?」我問老王。
老王說,要先斷根,陸續斷,要半年的時間。「讓樹慢慢適應新的環境。」老王說。
生命的遷移總是艱難的。我想起島嶼歷史上許多部落被強迫遷移的悲劇。
我也想讓方老師和師母安心吧,老王就決定吉日,開始斷根。
方師母和臺靜農老師是舊識,她硬拗了臺老師寫了一遍〈石門頌〉。她在家裡練字,不過癮。每天義務掃校園,拿著一把竹掃帚,就用寫〈石門頌〉的筆法,一路左右開弓,從她的宿舍寫到我的宿舍門口。
常常看到她頭戴斗笠,手持竹帚,和老王閒話家常。
院子越來越有樣子了,三面一圈竹子,前後有五株杏花,前門邊一棵紫藤,原為了遮蔽不好看的鐵欄杆,卻可能在日照不足的地方,沒有長好。
植物長不好,心裡總愧疚,像虧待了孩子,總以為多澆水就好,也許有時適得其反。
半年後,桂花斷根成功,連著下面一大堆土,用車載運到新家,老王小心翼翼,吉日吉時,放進預先準備好的大坑裡。
我默默祈禱,希望桂花的遷移不會太辛苦。
從桂花到內室門口,小徑兩邊,扦插了兩排茉莉,每年春夏,我喝茶,都摘新鮮茉莉入湯,覺得比起九窨九曬工序繁複的花茶另有一番風味。
天地清明,自然芳香。
二樓也新搬來化學系一位老師,他常在樓上看我澆花蒔草,好心提醒我:「這是宿舍,您花這麼多錢,將來也帶不走。」
感謝他的提醒,我才想到,我們的住處不都是「宿舍」,最終,誰能帶走什麼?
帶不走,留給其他人不是也很好?
當時幾位好朋友,學土壤地質的金恆鑣,學植物的徐國士都常來作客,也給了很多專業的建議。
徐國士是我尊敬的植物學家,最喜歡跟他往大自然跑,他可以隨手路邊抓起一把草,就開始娓娓道來,植物的生態,與環境的關係,適應異變的生存方式,讓我學習甚多。學習到的,不只是植物,其實更可能是眾生的悲憫尊重。
一位專業的植物學者,有頂尖的知識,卻從不賣弄,讓聽到的人都開始愛上他手上那一把路邊看起來毫不起眼的野草。
徐國士讓我知道真正的專業核心必然是一種對萬物的謙遜。
東海前幾屆美術系學生都和徐國士上山下海,走立霧溪峽谷、白楊步道,下到島嶼最南端的龍坑,驚濤駭浪,徐國士讓青年的生命震撼,和大自然的美直見性命。
1983年,從龍坑回來,我就畫了一張銀芙蓉送給徐國士。
猶記得我們登上墾丁大尖山峰頂,山勢尖峭,有學生雙腿抖顫,驚慌不能移步,徐國士哈哈大笑,他的笑聲引領膽怯的生命豁然開朗,可以不驚不畏。
徐國士豪邁爽朗,他的生日登記是6月26日,但是女兒徐怡德說那是農曆,換算一下,應該是獅子座。
他南來北往,活動力十足,一次跟他的車回台北。高速公路上見落日浩大,我「哇」了一聲,他說:「去看!」二話不說,車下交流道,幾分鐘後,我們就坐在鹿港附近海邊看落日。
生命隨遇都好,沒有安排,沒有計較,徐國士身上有浪子的基因,我寫過一張字給他:「是真國士不言家,我亦情懷似落花。」徐國士的坦蕩不受羈絆,一般人也許不容易了解他豪爽深處有對生命的婉轉深情。
他經過東海,總來小坐,或在我的客廳榻榻米上借宿。第二天一早,我正要起床準備早餐,他已離去。
「無所從來,亦無所去」,他總是突然來了,突然走了。
2023年2月28日他的猝逝,女兒告訴我也是如此,沒有預告,沒有牽牽扯扯的糾纏。
1983年暮春,徐國士帶了兩缸荷花給我,說是台北植物園新研發的品種,白荷花,花瓣尖一點殷紅,取名「胭脂雪」。
這兩缸荷花放在家門口,開花時節,我在室內讀書,總聽到有過路人停下來,看花、讚嘆,聲音不喧譁,聽到「真美啊……」嘖嘖稱奇,覺得很得意,想告訴徐國士,但他或許是不那麼在意的吧……
有一次和他約在台北見面,電話裡他告訴我花蓮飛台北航班,幾點到松山。
我當晚電視上突然看到那班飛機撞山,嚇得一身冷汗。打電話到他植物園的家,有人接聽,卻若無其事。我也納悶。
直到約會時間到了,他才忽然來電,說機場一位朋友硬拉他喝酒,錯過了那班飛機。講完哈哈大笑:「完蛋了,以後這個人找我喝酒,非去不可。」
他說:「我欠他一條命。」
我也回他:「你也欠我一條命!」
1984年(甲子),我和臺靜農老師談起東海宿舍養了兩缸荷花,他極感興趣:「喔,荷花可以用缸養?」
那年臺老師八十二歲,但是硬朗健康,吃大肉,愛喝酒,菸不離手,不喜蔬菜水果,他調侃自己「已在養生規矩之外」。
臺老師性情中人,生於亂世,懷抱社會改革的願望,他是當年左翼聯盟的文學健將,魯迅最賞識的青年作家,也有人說他已加入共產黨地下組織。曾經入獄,最後遠離政治,舉家遷台。沒想到逮捕他的政府也跟著來了。
也許啼笑皆非,在那樣白色恐怖的壓力下活下來,他也有一種風趣的豁達。
有人說,臺靜農是為了躲避被逮捕,才來台灣。他總輕描淡寫回答:「北方冷啊,一家人棉衣棉被都買不起,來台灣好過冬。」
他擔任台大中文系,當然是被情治特務盯梢對象。有人說他溫州街門口老有一部吉普車監視一舉一動。他趕緊否認:「那不是監視我,我對面住的是彭明敏。」
徐國士,臺靜農,他們常常讓我想起《世說新語》裡的人物。在荒謬扭曲的時代活著,找到自己有為有守的生存方式,生死是天命,自然可以豁達,可以風趣,也可以像是玩世,玩世,卻對萬物都沒有不恭敬。
我因此介紹了徐國士給臺老師,帶他去溫州街的宿舍,選好了位置,隔幾天,兩缸「胭脂雪」就送到了溫州街宿舍。
臺老師非常喜愛這兩盆荷花,常常夾著紙菸,或端著一杯酒,在缸邊賞荷。
一直到1990年十一月臺老師過世,我和席慕蓉都記得每年三月,帶雞糞肥去溫州街,用報紙包了,塞進荷花缸深處,臺老師因此看了六、七年的好荷花。
臺老師那一段時間,常常嫌自己桌子太小,不方便寫大件書法。加了一片用蝴蝶葉的活動木板,還是不好用。
他因此有時趴在日式地板上寫字,一氣呵成,氣勢磅礡,現在台北故宮收藏的一件大件書法就是這樣寫成,寫完他極得意,立刻打電話要我回台北看。他攤開整幅作品,從玄關拉到客廳,他說:「寫的時候,幸好沒有門鈴響,沒有電話響。」
八十二歲,可以這樣開心讓人羨慕,那是真正的養生吧……
臺老師感念徐國士贈荷花,寫了一幅書法,寫的是張大千吟詠荷花的詩句。
徐國士掛在家中,直到2023年去世,他的女兒提出捐贈給蔣勳基金會,永久典藏。
我因此想應該敘述這件作品的由來,讓後來者知道前輩的生命風範。
臺老師用敦煌飛天花箋寫張大千的詠荷詩句。
同一年孟夏,臺老師用同樣的紙寫了同樣張大千的詠荷詩,一張題贈徐國士,另一張題贈「國志先生」。我不認識「國志」,但顯然是和徐國士贈荷一事相關,或許是林試所研發新荷品種的同事?
另外一件前些年市場拍賣,但沒有人提及背後的故事。
張大千喜歡畫荷花,也都有題句。臺老師隨意組合題畫的詩句,對比徐國士和「國志先生」兩件,詩句前後章法不同,或許憑記憶書寫,或許臺先生原本就不在意次序。
詩句如荷葉荷花風中搖曳,迷離錯落原無章法。
一花一葉西來意,大滌當年識得無?我欲移家花裡住,只愁秋思動江湖。
「大滌」是清初畫僧,他的荷花畫法對大千啟發很大。
輕濕波澄夜寂寥,冰肌怯暑未全消,空明香殿泠泠月,拏扇殷勤手句搖。翠佩霞裾各自芳,花花葉葉對相當,莊嚴七寶池頭水,妙喜同參大梵王。
跋尾:
甲子孟夏,承 國士先生贈以新荷兩種,既感且喜。書大千居士詠荷花詩以答雅意。臺靜農書於龍坡。
謝謝怡德,捐贈父親遺物,基金會以後若有陳列空間,都會介紹給大眾,也紀念島嶼一段風光明亮的美好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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