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與X踏查兩座島嶼過後,才發現前面那座登船踏上的島嶼,與後來這座從機場短跑道上降落的島嶼,都是火山岩島嶼。
X對於這兩座島嶼寫過幾頁的筆記。一開始,在冷風冽冽的晴朗海邊,翻閱幾則寫在他筆記上的札記時,有些訝異拍照的人,如何書寫出這樣富於詩意的文字與段落。後來,我才漸漸發現,影像中原本便存在著詩行;這中間,只在於如何以文字辨識來轉化圖像直覺。但,都以情感不被情境轉換消費,作為思考的前提。
就這樣,我開始構思一些場景。我嘗試的是:將田野的現實轉入分場的想像中,媒介是以詩作為文字載體,並穿插圖像式的敘事。這樣的書寫方法,於我而言,絲毫不陌生。只不過最大的問題仍是:想訴說什麼?我困思著:一個失魂飄盪的少女舞者,登島以逃避情感的痛楚後,如何與時間彼岸的殺戮相遇?相遇後,一定能在時間軸線上,回到殺戮的記憶裡嗎?或者,在黑暗中,讓殺戮、刑求與監禁,統統凝縮於一場救贖的夢境中呢?
然而,這不就是透過情境的再裝置,繞開記憶的殘酷嗎?我問。
點燃一根火柴,照亮暗漆的室內,場景這樣開始;少女舞者,過完年剛二十二歲,一個人抵達火山岩島嶼旅行,想以搭船在海上暈,登岸後吐掉滿腹的不悅與壓力。我這樣想像時,卻發現她在舞台的地板上,以粉筆畫出火山岩形狀的島礁。
火柴轉到女孩的手中,跟隨舞台上的潮水聲漸弱,漸次暗熄下去。這時,空氣中,出現了X的錄音,相關在兩座火山島嶼,田野調查經歷……我於是發現,X在場上一方面公開地操作電腦,同時整理投影的照片;身邊,還有一堆散落的照片。
舞者女孩在暗幽中,開始獨舞,她似乎在邀請心中思念的伊,和她一起共舞。別誤會了,伊不會是X……她於是又說了:跳舞嗎?來跳吧!愛,來跳吧!我就稱你作:愛;你的名字只有一個字:愛。隔頃,有輕輕潮聲,她望著腳踝,發現腳下是海水……蹲下身去,她蹲下像似一隻海鳥,從火山岩塊狀望向海洋。她開始說起一場夢境:
濕濕帶些鹹鹹刺鼻味的海水,一下子朝她撲過來,來不及轉個身,就將她撲倒在礁岩岸上了。腳下在流血,流很多的血,她想去止住血繼續流,卻看見大腿旁有很多沾黏著鏽痕般的骨骸,泛著一種時間的暗光,湧在腿骨上,讓她幾乎動彈不得。抬起頭,一座座小小長方形的墓碑,像暴雨過後的漂流木,在浪潮的滾沫間浮浮沉沉……
而後,她醒來。窗外一片無聲無影,入冬最寒冷的每一瞬間,何止安靜,簡直像世界末日的子夜,她冷汗直流,額頭上的亂髮黏在汗浹間,交纏不清。發現手上有一本闔起來的筆記本,夾在手指間,她順手翻開,竟是X臨走前,丟給她的那本畫得亂七八糟的筆記本,其中有一張是X隔著玻璃,在展示櫃翻拍來的骨骸的照片……這讓夢境沉入厄夜的溺斃中,少女舞者在潮水中浮沉,眼前像似漂浮著一座又一座沉重的墓碑。她隨口悶聲念著:
死亡,像逝去的潮水
這裡是海上墳場嗎?
她喃喃地說:這是X在筆記上留下一句詩行,這世上沒人聽見,一切像似都要從這裡出發去找尋。然而,這裡是那裡?她剛在X的筆記裡翻找到類似:
死亡,在濤聲中燃燒 的詩行。
2.
她出神了,靠在牆柱上。一切漸次暗弱下來!她發現,她的噩夢與自己內心的糾結關係密切。她於是問:「我在哪裡?我還在嗎?」孝13房,她被送進來時,「愛」就在了;她第一眼看伊,就知道伊和她一樣,是從「蝴蝶片」晉升到「K他命」再到「搖頭丸」的傷痕夜鷺……
圖像,於是在她的腦海中拼湊。你知道嗎?她曾在牢門緊閉的舍房裡,屏住呼吸僅抱著伊。她還說:有時,想以指甲在高牆上刻下詩句,讓詩行在血管裡長出鐵蒺藜……她學舞,也用詩行來舞蹈。
然後,她說:伊要求,她在伊的胸口畫一隻蝴蝶,伊說:想墜入「蝴蝶片」的日子裡……「蝴蝶片」。冷靜地再次明白,逆風青春踏進監所的第一道紅線,通常因為吸食「藥物」。「蝴蝶片」帶來的下墜恰與飄浮一樣令人恍神!那晚手握著二樓宿舍鐵窗的柵欄,她抱著伊……一起呼吸……直到天微微亮,飛來一隻鴿子,才回去自己床上。傾斜邊緣的愛,有時與緊握在手中的氣球一般,隨時都會爆裂……
出獄後,一個叫UNCLE的中年男人,強暴了伊……就是伊MOTHER的恐怖情人,打她關她罵她……還禁止她出門……她衝到高樓,擋都擋不住,那天她們吞下的不是糖果,是把月光碾碎摻進鱗粉的翅膀!她用了幾口就不用了!可是,只差一手……滑了!她說……伊跳了!十七樓的風灌滿伊的格子襯衫,張開雙臂時衣角掃過她嘴唇,她第一次親吻墜落的蝴蝶……伊的UNCLE用酒瓶底栽培的噩夢,太沉重,重到足以讓所有彩虹都彎曲成絞索……
燈光下,她的影子在牆上分裂成兩個起舞的人影,她轉身,對著影子呢喃。她問影子:海浪舞步是這樣跳的嗎?四肢扭曲如提線木偶,腳趾陷進火山灰裡,等岩漿漫過腳踝時,突然躍起。為什麼,每次旋轉都會看見慢動作的下墜?她問。影子沉默。她心頭嘀咕:那些沒寫完的詩句卡在喉骨間,會長成會開花的魚刺……是嗎?
她說,夢見伊的胸口有一隻蝴蝶,是她幫伊刺的刺青。她還夢見,伊嘴巴上的粉不是糖果,是一種令身體爆裂的迷幻,是「蝴蝶片」或「海洛因」呢?墜落的伊,張開翅膀,像是在說,要在夢裡慢慢飛,貼著海平面飛,讓那些沒說完的情話,都沉沒到不知名的海溝……
而後,空間裡響起濤聲,她開始用手指在身體上書寫,詩句隨潮汐漲落明滅。牆上有徬徨的影。她抬起頭,眼神空洞,只是凝視某個不存在的身影。那晚……伊以為她們在飛,其實恰直直墜落。只是伊……真的硬墜地上,她的想像仍在飛。她說:伸出手,只抓到空氣,抓到風,抓到……一無所有。伊的手從她指尖溜走,像沙子,像時間,像……所有都已沉沒的藉口。
她站起來,腳步踉蹌,聲音開始顫抖,瞬間癱瘓躺下。她什麼都做不了,什麼都抓不住。她希望……能變成那海浪,一遍又一遍地撞向岩石,直到粉碎。眼神空洞。海浪聲在耳膜變得巨大,彷彿要吞噬一切。詩行成為內心記憶與罪孽的標本。
逝去的殘影化為海風中無法擦拭的罪證,鹽是淚與海的隱喻,傷口被反覆醃漬的痛楚。
黑暗的結晶,如何被雕琢?
記憶 只剩黑暗
只剩黑暗一直跟隨我
3.
像似從暗漆的時間隧道,傳出的一段錄音,是X低沉的嗓門。那時,她指間,恰好夾著X留給她的一張黑白照。錄音裡混著吵雜的風聲與浪濤聲,還有像似芒草在海風吹襲下的沙沙聲……「噢,對……這火山岩島的浪濤,監禁很多紅帽子的身體,卻禁閉不了他們的靈魂……」什麼是紅帽子?她莫名所以,但很想知道……接下來又一段錄音:「噢……據說他們都隱身在高牆背後,用數以十年的記憶,高唱一曲革命的歌曲……」
這是誰說的……?她不耐煩地自問自答:X啊!在海灘醉酒那晚,朝著大海撕破喉嚨這樣說的啊!時間來到轉折點,X是誰?
她根本和X不熟。那一晚,在海灘遇上,X分明是醉了,莫名地說些似懂非懂的話,他想假扮先知,自以為是嗎?於是,她一陣狂奔,像是與當下脫落,斑駁的灰牆上,出現黑白照片。她似乎在黑白光影間轉化狀態下,與黑白記憶相遇。
X自稱是時間的旅人!她呢?為跳不下去的舞蹈困擾與失眠!她在筆記上留下雜沓的筆跡,寫著類似島上的火山岩化作記憶的隕石,朝她襲擊而來的字跡,這又是一場夢境嗎?她問。或者,記憶就在當下?她記得:X說,時間像浪濤,會留下決定性的瞬間,像稍縱即逝的浪花!那一夜,在通往生死關的火山岩玄洞裡,X喝到夜半,突然翹起手指著海上稀薄的下弦月,大聲喊:「他媽的……黑潮能封住呼吸的生命嗎?」而後,便朝著暗黑奔向碼頭方向,就此從島上消失!
X是誰?不重要。但,他背著相機,像背著機槍。海風中,獨來獨往……據碼頭上的警衛說:有看見身後一台相機的男人,搭乘一早的船班,逆著風浪航行而去!X留下一行字給她,說是:那些年被送到牢牆裡的紅帽子,很多從未見過大海,只聽著浪濤聲,活過半生。這浪聲像自由的呼吸,但呼吸是刺痛的。因為每一次潮起潮落,都在提醒──海是永遠的圍堵。
她於是聽X說:紅帽子都將信念縫進衣縫間;她藉此找尋線索,像似抽出一張虛擬的字條,攤開對著光讀出。「將信條縫進衣角,如同縫入骨血。若有一天這字條腐爛,意志仍會生根。這些字……是被囚禁的靈魂,在黑暗中寫下的光。」X在他的筆記裡,這樣描寫紅帽子在牢房中的事蹟。她不太懂……字條裡寫些什麼……?每—個生命,都有機會轉化為火炬。X說,紅帽子在牢裡認識一位詩人。詩人在牢房中,用靈魂寫詩。
囚禁的靈魂
在時間中逆風飛翔
這詩,字句中有靈魂在飛翔。海在她的身體裡吶喊,沉寂後,會從喉嚨深處,轉化為世上的成鹽。
像囚禁在時間中的靈魂……
4.
作夢,也難以想像,她會在火山島岬角那片遼闊的白沙灘上,燃起篝火,跳起無止境的迴旋舞步。然而,當真是在這樣的一場夢境中,不斷地聽見濤聲在礁岸激盪的聲音,像似在召喚,或者吶喊。
後來,在岬角的火山岩懸崖上,她感覺自己像似上回登島後,前往牢房參訪的第一個夜晚,望著房舍鐵窗外的暗影,想著伊送給她的那張印度濕婆神的卡片。她從口袋中掏出一張虛擬的卡片,凝視著它,牆上出現跳舞中的濕婆神投影。那是伊送她的生日禮物。她說:「在火焰中跳舞,跳到死去活來,我們都在一起。」舞蹈,讓宇宙運轉。
她將卡片輕輕放在地上,再次開始舞動,腳步輕盈卻帶著某種執著。燈光隨著她的動作變化,投射出她腳下混亂的腳印。邊跳邊說,自言自語變得上氣不接下氣。她夢見自己在白色沙灘上,不斷跳舞,沙灘上留下無數混亂的腳印,像似她追逐時間留下的腳印。猛然回頭……像似看見一個舞蹈的男子,伸開四隻手在身體旁作環狀的旋轉,而後忽然一縱,跳入一團熊熊的火焰中。
濕婆神現身吧!還是幻影?她問身體,身體空洞洞沒有回覆;問天空,天空也是空洞洞,毫無回聲……她只是問:浴火如何重生?於是,再次舞動身體,動作變得更加激烈,彷彿在與火焰共舞。燈光逐漸變暗,只剩下她的身影在黑暗中旋轉,直到完全消失。眼前陷入黑暗,僅剩下濤聲在遠方迴盪。
這時,卻有聲音從黑暗中傳來:舞蹈,讓宇宙運轉。濕婆神,如是我聞。
是,誰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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