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客》創刊百年
周末午後,一如往常翻閱《紐約客》,讀著讀著,不禁心想:我已經讀了多少年《紐約客》?只怕已經超過四分之一世紀。而後又想:《紐約客》今年創刊一世紀,我這個四分之一世紀的讀者,算得了什麼?
沒錯,《紐約客》創刊一百年了。1925年,記者夫妻檔哈洛德□羅斯(Harold Ross)和珍恩□葛蘭特(Jane Grant)創辦《紐約客》,原本只想報導大都會的軼聞趣事,重心當然聚焦於人文薈萃的紐約市,百年之後,《紐約客》依然是紐約客的雜誌,一翻開雜誌就是紐約市當周的藝文活動和娛樂餐飲資訊,但報導觸角無遠弗屆,內容包羅萬象,兼具知識性與娛樂性,若說《紐約客》是文化指標,絕不為過。
▋影評毒舌犀利,小品精妙動人
不知道為什麼,閱讀《紐約客》之時,我始終從末尾的單元讀起。這個單元是評論,約莫十五頁,刊載書評、影評、樂評等,我不是每篇都讀,或說每篇都讀得通,比如說樂評、藝評、舞評,我經常讀得一知半解,但書評與影評就不同了。《紐約客》的書評人和影評人皆為一時之選,最出名的莫過於影評界教母寶琳□凱爾(Pauline Kael),凱爾幫《紐約客》寫稿寫了二十多年,文筆犀利詼諧、一針見血、好惡分明,她的見解或許不乏爭議,但她的影評確實是經典。
我沒趕上凱爾的時代,但我嗜讀安東尼□連恩(Anthony Lane)的影評,也絕不錯過亞當.高普尼克(Adam Gopnik)、詹姆斯□伍德(James Wood)和徐華的書評。這些評論者都有獨特的風格,也各有好惡,他們不見得客觀,甚至毒舌,但誰說評論就得客觀?閱讀評論的樂趣之一,不就在於探悉評論者的觀點嗎?我始終記得連恩寫過一篇《達文西密碼》的影評,連恩憎惡《達文西密碼》,小說和電影都討厭,在這篇題為'Heaven Can Wait'的影評中,連恩譏諷說,一個思路清晰的聰明人若從早上十點開始閱讀《達文西密碼》,肯定十點零三秒就會察覺這書是「一無是處的廢物」。連恩在影評之末還說,影迷們若是想要折磨自己,無須效仿主業會的僧侶自我鞭笞,只要買張《達文西密碼》的電影票,保證兩個半小時受盡折磨。這樣的影評夠不夠毒舌?
讀了評論之後,我就翻到最前頁,順著次序閱讀各個單元,先讀「街坊閒談」(The Talk of the Town)。「街坊閒談」始終是《紐約客》的招牌單元,每期刊登三至五篇,篇篇都是小品文,題材多樣,亞馬遜創辦人貝佐斯的婚禮、紐約街頭的銀杏、下東城肉鋪的鐵鉤、裸體牛仔觀光秀、貴族小學的畢業舞會,幾乎什麼都可以寫,但如何在短短的篇幅裡寫得精妙動人,端視撰稿者的功力。「街坊閒談」沒有固定的作者群,供稿人不乏知名作家,但「街坊閒談」的退稿率據說是《紐約客》各單元之冠。閱讀這些小品文時,我時常心想,若有中文版的「街坊閒談」,作者可能是哪幾位?在我心目中,黃麗群、張國立、舒國治、李桐豪都是理想人選。
現任總編輯大衛□雷姆尼克(David Remnick)有時也幫「街坊閒談」撰文,文章通常是單元的頭一篇,多半帶著政論性質,畢竟雷姆尼克曾是《華盛頓郵報》駐莫斯科特派員,是位資深的政治記者。《紐約客》創刊百年,迄今只有五任總編輯,各個都是出版界的傳奇人物。第一任總編輯哈洛德□羅斯創辦《紐約客》,羅斯辭世之後,威廉□蕭恩(William Shaw)接掌編務,在任三十五年,直到1987年《紐約客》經營權易手才交棒給羅伯□葛特利(Robert Gottlieb),蕭恩不願交棒,《紐約客》的作者們也認為不公,甚至聯名致函葛特利,請他不要接下總編輯一職,當年這事在出版界引發軒然大波,葛特利在回憶錄《嗜讀者》中曾詳述始末。而後葛特利交棒給蒂娜□布朗(Tina Brown),布朗在任六年後交棒給雷姆尼克,轉眼之間,雷姆尼克已經在任二十七年,出版界也已頻頻猜測誰會是下任總編輯。
▋從原爆到#MeToo,樹立「新新聞」寫作風格
歷任總編輯作風各異,各自在《紐約客》留下印記,從雜誌的「專題報導」單元可見一斑。《紐約客》的創刊初衷雖是繕寫都會人文風情,但自始至終不脫新聞色彩。1946年八月,《紐約客》以整本雜誌的篇幅刊登約翰□赫西(John Hersey)的專文〈廣島〉,揭發廣島遭到原彈攻擊的真相,讓世人一窺原爆的後果。蕭恩接掌編務之後,專題報導更趨向國際化,不再只是一份生活性雜誌。漢娜□鄂蘭撰述「納粹劊子手」阿道夫□艾希曼的世紀大審,楚門□卡波提的紀實報導名作《冷血》,瑞秋□卡森的自然文學代表作《寂靜的春天》,皆在蕭恩任內刊登。近來西蒙□赫許(Seymour Hersh)揭露阿布格萊監獄虐囚,羅南□法羅(Ronan Farrow)揭露重量級製片人哈維□溫斯坦性侵,亦是專題報導的代表作。
《紐約客》的專題報導通常從人物切入,就此牽引出事件的始末,著重對話,筆觸寫實,敘事具有小說色彩,而這正是「新新聞」(New Journalism)的寫作風格。這種寫作風格讀來暢快,但寫實不一定等同事實,因此《紐約客》設立事實查核小組,小組目前共有二十八人,雜誌的每篇文稿都必須經過事實查核,尤其是專題報導,記者交稿之後,事實查核員依據記者的採訪札記,逐字逐句查對,同時致電受訪者,確定記者並未錯誤引用。
但採訪過程繁複多變,即使記者寫了採訪札記、事實查核員逐一查對,依然難免疏漏,更何況不是每位記者都願意寫採訪札記,採訪札記的真實性也待考,事實查核員再有本事也無可奈何,珍娜□馬爾肯(Janet Malcolm)被控毀謗,即是一例。1983年,馬爾肯寫了一篇題為〈佛洛伊德檔案〉的專題報導,受訪人之一傑佛瑞□梅森認為馬爾肯對他的描述不實,近似毀謗,於是一狀告上法院,這個官司打了十一年,最後法院判定馬爾肯勝訴,從此之後,《紐約客》規定記者必須繳交採訪札記,對事實查核員的要求更高,在假消息充斥的今日,《紐約客》的堅持,令人感佩。
▋踏進文學世界的敲門磚
讀完專題報導,最後輪到短篇小說。「短篇小說」單元是《紐約客》的靈魂,海明威、艾莉絲□孟若、菲利浦□羅斯、威廉□崔佛等二十世紀英美文學名家,幾乎都在《紐約客》發表。新人作家若是未經出版社或是經紀人的薦舉直接投稿,被採用的機率不到百分之一,但若在《紐約客》發表,等於得到最佳背書,不但出書的機率大增,拿下文學大獎也不無可能,堪稱最理想的起步。至於怎樣的小說或是作家能夠得到《紐約客》青睞,則是大哉問。一般而言,《紐約客》偏好純文學色彩濃厚的作品,以我翻譯過的作家為例,艾瑪□克萊恩、妮可□克勞斯、鍾芭□拉希莉若有新作,《紐約客》十之八九都會刊登,但《紐約客》從未刊登安東尼□杜爾的作品,原因何在,不得而知。
《紐約客》的短篇小說是我的閱讀啟蒙,我在《紐約客》讀了〈斷背山〉,自此成了安妮□普露的忠實讀者,《紐約客》也讓我初識喬治□桑德斯、凱倫□羅素、李翊雲等當代小說家,礙於語言能力,起先囫圇吞棗,似懂非懂,走上文學翻譯一途之後,文學小說愈讀愈多,漸漸累積出一份閱讀的私名單,一拿到雜誌,我始終先看看當期刊登了哪位小說家的作品,感覺就像翻閱《九歌年度小說選》,看到熟悉的名字就欣喜,看到不熟悉的名字就期待,當年的啟蒙,如今已成指南。
閱讀《紐約客》,可別忘了經典封面和漫畫,若是興之所至,也可讀詩。近來《紐約客》數位化,致力經營podcast、電子報、數位典藏,每年十月定期舉辦「紐約客節」,邀集藝文界重量級人士演講對談,熱門場次的門票往往秒殺,堪稱盛事。這本創刊百年的雜誌不但不會暮氣沉沉,反而朝氣蓬勃。人們批評《紐約客》左傾、菁英色彩濃厚、獨厚特定族群,我反倒想問:哪一本創刊百年的雜誌能夠同樣歷久不衰,至今訂閱人數仍達一百三十萬?台灣有一本這樣的雜誌嗎?或說,台灣辦得出這樣一本雜誌嗎?我早已不是紐約客,但我依然閱讀《紐約客》,因為它是我的精神食糧,為我開啟一扇扇窗,帶領我瞧見不同地域的景象,讓客居異鄉的我,不至於落寞孤寂。生日快樂!我心愛的《紐約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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