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譽翔牽著女兒的小手走在山林間,輕輕唱著:「風兒你在輕輕地吹,吹得那滿園的花兒醉。風兒你要輕輕地吹,莫要吹落了我的紅薔薇……」那時小虎才一歲,正蹣跚學步,她們住在台南虎頭埤水庫旁山區小城,每天在涼涼的山裡散步,她隨口哼唱,翻來覆去都是這一首〈風兒輕輕吹〉。從春夏唱到秋冬,「秋天它花瓣兒處處飛,冬季裡心碎是為了誰,風兒你在輕輕地吹……」歌詞唱著唱著就繞回來了,好像永遠也唱不完。
愛上那「不知道在訴說什麼」的氛圍
〈風兒輕輕吹〉(羅大佑作詞/作曲)是女兒的搖籃曲,也是郝譽翔成長之路的主題曲。這首歌原唱是劉文正,收錄在1979年《情奔》專輯裡,但有不少人翻唱過,有種民謠風,幾乎只要聽過就能記住旋律。郝譽翔聽到這首歌時還在念小學,依稀記得是在電視上聽到,感到從內心深處地喜歡。知道是羅大佑作曲、喜歡羅大佑,那都是後來的事了。一開始,純粹就是愛上這「不知道在訴說什麼」的氛圍。
七○年代末、八○年代初的台灣,音樂唱自己的歌,文學找回土地的根,校園民歌已是風起雲湧。譽翔的二姊崇拜楊弦,同學們則琅琅上口〈龍的傳人〉、〈中華民國頌〉這些召喚民族情感的歌,也有同學喜歡像〈恰似你的溫柔〉惆悵的情歌,那些歌的意念都很清楚,而她獨獨偏愛這首呢喃低語,反覆迴盪的〈風兒輕輕吹〉。
歌詞從春天開始,似乎美好醉人,沒有訴諸愛情、鄉愁,沒有特別的指涉,「在那個年紀,就是喜歡這種隱隱約約的多愁善感。」
在那個年紀?小學生耶,我問譽翔:「那時候,妳是一個什麼樣的小孩?」
「小時候比較瘦小,體弱多病,常被人叫林黛玉。那時也許還滿喜歡被叫林黛玉的感覺吧。」
郝譽翔國小就讀《紅樓夢》了,那是姊姊的書,似懂非懂地讀著〈葬花詞〉,還讀了一堆瓊瑤小說,幾乎每一本都會出現傷春悲秋的古典詩詞,一讀就林黛玉上身。聽到〈風兒輕輕吹〉這首歌,特別感到莫名的哀愁。
「冬季裡心碎是為了誰?然後又回到風兒你在輕輕吹。我喜歡他這樣的安排,春夏秋冬,大自然的循環,理所當然就是這樣子。對我來說,這有一點疑惑、不確定他到底要說什麼的感覺,就是詩吧。」
迷濛的疑惑,輕輕的嘆息,讓才讀國小的郝譽翔感受到難以言說的美感。國中時,她也曾深愛一部「不知道在說什麼」的電影,大島渚導演的《俘虜》,□本龍一、北野武還有流行樂手大衛鮑伊主演。「我看了那部電影,就開始為□本龍一瘋狂,其實我那時候根本不知道這部電影在表現什麼,只覺得它很怪。我瘋狂到去收集所有□本龍一的海報,甚至每天去士林夜市海報攤檢查有沒有新出的,房間牆上貼了十幾張,每天睡覺前都要親一遍。」
少女、青春的顏色,未必都是鮮麗的
一個國中生,怎麼會跑去電影院看沉重的《俘虜》呢?
這是郝譽翔少有的,與父親的回憶,「有個周末我爸爸回來,突然說要帶我和姊姊去看電影。我跟姊姊之前去戲院看恐怖片《藍鬍子》,看到了《俘虜》的預告,我就很想看。」這部講二次世界大戰在婆羅洲軍營,英國軍人與日本軍人的故事,關於文化衝突、同志、反戰的議題。看完之後,郝譽翔的爸爸只有一句評語:「這部電影裡居然沒有一個女人!」沒有一個女人的電影,卻讓郝譽翔感動到不行,「那時也不知道『同志』,那年代沒有人談這件事,可能就只是瞬間被某個意象抓住,也許是婆羅洲雨林的黃昏,一群軍人走過天色暗下來的樹林,那畫面,有種憂鬱襲來,緊緊就抓住了你。」
少女、青春的顏色,未必都是鮮麗的,何況擺在前頭的聯考,幾乎讓所有人的青春年代都漫著灰、白的煙霧,只能在文學、電影、音樂中摸索,尋找著心靈的出口。
在學校裡,郝譽翔不算是成績特別好的小孩,對於台灣的教育體制總覺得格格不入,對一切無能為力。她問我:「我們這種小孩,高中以前都會特別的鬱悶,對不對?」我自然是點頭的。誰每天不是渾渾噩噩,不明所以?「那是一個戒嚴的年代,整個大環境沒什麼自由。再加上我爸媽離婚了,媽媽每天忙著賺錢,爸爸只是偶爾回來。內心很孤單,跟周圍的同學好像也說不上話。只能喜歡點傷春悲秋的瓊瑤小說、古典詩詞。國中每天留校到九點半才放學,回家還要寫功課,常常一邊寫一邊睡。一天起碼有十次小考,中午一面吃便當,一面考試。我考到後來,拿到考卷只要看前兩個字就知道答案。你就知道我有多苦悶。」
「上了中山女中之後,才慢慢找到一點喜歡的東西。那時候流行存在主義,根本也沒看懂,還好讀到了張愛玲。也很怪,在張愛玲的作品裡,我最喜歡的一篇卻是沒什麼情節的〈等〉。」
張愛玲的〈等〉,擷取診所裡的片段,素描一群等待推拿的婦女。沒有跌宕起伏的情節,甚至沒有完整的故事,在這篇小說裡,情節不重要,人物也不重要,她們閒聊,等待,好像等待花開,等待葉落,等待著生命裡無以逃離的生苦死,〈等〉的結尾:「白色的天,水陰陰地;洋梧桐巴掌大的秋葉,黃翠透明,就在玻璃窗外。……生命自顧自走過去了。」
生命自顧自走過去了。少女的郝譽翔,悠悠吟唱「秋天它花瓣兒處處飛,冬季裡心碎是為了誰」;做了母親的郝譽翔,牽起小虎稚嫩的手,又回到了「春天的花是顆小蓓蕾」。面對時空流轉,季節變換,你只能默默祈求:風兒你要輕輕地吹,莫要吹落了我的紅薔薇。她說:「人生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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