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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年春末我前往H校參加文學活動。這與友校合辦多年的創作競賽,已為此地年度之文藝盛事。選在假日的決審會議,文科老師們幾乎到齊,每公布一個得獎姓名,座中便爆出該校的歡躍之聲,師生共感的振奮很是觸動人心。H校以該校退休哲人的著作為贈禮,裝幀精美,也送到心上了。
我遇見了幾個多年不見的學長姊,會後聚餐的話題錯雜斷續,某學姊問起他們班的C。當年陰盛陽衰的中文系,眉目清秀、文質彬彬的C很受女孩歡迎。C彼時著迷於溫州街老先生的私塾班,推薦我可去聽課,並贈我《人物志》一書。
私塾班位於地下室,C一向坐在前排,課後我們一同走回新生南路側門。C的涉獵極廣,談及電影、文學更是眉飛色動,不似平日的安靜。有幾次陪他走到站牌下,說著說著公車來了。
C大三主編系刊《新潮》,將行之有年的版面、文類編排幡然改易,且弄了幾道詰諷文學教育的論題,似乎觸怒了某些師長。後來他消失了一段時間,聽說住院了,再見面,我們約在新生南路的餐廳,系刊的事不怎麼提,倒說起了同班的H一早過來醫院送書,陪他聊天;下回碰面,又談起H,與H的女友,又說H與他聊了晚清文學、韋伯、詮釋學,不太相干的幾個東西。也談及某學姊偕男友於假日清晨,拂著寒冬的冷意散步到國父紀念館的碑林,就著濛濛的晨光讀起烈士的情詩,男友立在碑前,嘆情詩寫到這般的竟然「要革命就去了」,說的是他人的韻事,我倒聽出了些端倪。C視H為心意相通,志趣相投的朋友吧。
我是個志弱才疏之徒,C嘆賞的那些浪漫豪情離我甚遠,遂援引《人物志》所言:「心大志大,豪傑之雋;而心小志小者,拘懦之人。」我大概是後者吧。又說起前日清早,文學院一株落瓣片片的流蘇,鋪了樹下的車蓋一身,我上前一瞧,車子裡兩雙交纏的腿呢。
C很是不悅,悶著氣不語。「所以,」我還是問了:「H會帶女友去看你?」
C的眼色黯然。過了月餘又來找我,說H給了他一封空白的信。C突然說,想找人陪他去酒吧,「都大四了。」他想走出那無解的關係,他還有很多想做的事。
我們挑了杭州南路的一家夜店。C第一次來這裡,在地下室入口很是躊躇,「沒事的,」我說:「來玩的都像鄰家的那種男孩兒。」C的手肘頂住我的背。門一推,前方的小舞台傳來歌聲。底下三三兩兩成群,各自跟自己人高聲說話,又常常是這邊的甲悅意彼方的乙,乙的目色不住勾留甲身邊的丙,目光擦擦地覷看對方。不遠處有個高大成熟的男子,不時拋來眼色,C也看見了,兩邊都在按捺。我上洗手間回來,卡拉OK那頭唱:「是否願意與我同行,與我共度那未完成的夢。」那人移近了些,算是可以說到話的距離了,兩人不知哪裡學來的規矩,逕自望著對方桌上的空杯。「學長,這人若走了,就見不到了喔。」
接近午夜,DJ放起一長串舞曲,幾十對舞伴在不甚寬大的空間小小挪移,前、前,前前前,後、後,後後後。一雙雙輕輕叉高的雙掌像削去了羽翼的翅膀,拘謹而又歡悅地頡頏呼應。C與那人說上話了,是個公務員,袖扣緊緊貼住手腕,有一句沒一句。
「我該走了。」我說。兩人又說要跟,我們在門口蓋了印章,離開夜店。
是個薄霧籠罩此城的春夜。三人身上挾著菸氣,走繞了甚久,公務員於我的提問一概不理,不時快步透出些微不耐,C卻頻頻示意要我作陪。我們行過一條一條暗巷,來到樟樹的新葉灑落清香的漢諾瓦街。幢幢樹影透著橘光,龜裂的樹皮張開鼻息,高處參差的尾枝牽拂另一株互通消息。小街上流動著數十雙尋覓的眼神,夜的聲息漲得很滿。中山南路那頭的車聲一一行入時光的隧道,聽著悠遠。
這樣的夜,多一句話,多一個人都是贅餘。經過醫院,C說起H,「在準備考研究所吧,很久沒見了。」我們沿著公園繞了半圈,西側整修的圍牆翻出一條土溝,拉起長長的一條塑膠帶。兩個乖孩子,他們能做的最大的壞事,便是舉步跨過這條窄窄的長帶,踏入這愛慾的淵藪,此生或可企盼的天堂吧。
我推了一下學長,「我就送你們到這裡。」這園裡有夜鷺鳴啼,小池塘邊拂風點水的垂柳,池的深密處禽鳥交頸而眠。博物館後方的高牆空無一物,是光照不及之處。那樣的黑若有惡意靠近,再清楚不過,要跑都來得及,何況你們有兩個人。
我秀出手背上的印章,「再不走,我要變成南瓜了。」公務員終於笑了。
夜風如水,我目送兩人轉入小徑的背影。
一段時間之後,某夜往法學院的公車上,幾個學姊聊起C的近況。C交了一個公務員,兩人也不是處不來,但就是「無法走在一塊」,且對方的吞吐彆扭很是給了他罪受。學姊們說,C是一時迷途吧,怎會夜裡跑出去認識陌生人呢?該不會生病之後,人生苦短,想學古人秉燭夜遊?C打給她們的電話裡,說起那人又是幽怨又是猜疑,眾家姊妹眼中翩翩瀟灑的王子,怎會變成這樣呢。「他不適合談感情,你不知道嗎?」一個學姊回頭看我:「他被帶壞了。」眼神裡浮出的惡感使我怵然。
從深海上了岸的C,那夜之後,怕是再也回不去了。我也希望他幸福啊。
2
若干年後,某學弟南下,我們約在百貨公司十樓那巨大環形、層層堆疊的名品書店。學弟對這風格隱約借自國外圖書館的設計起了挑剔之心,淡淡地:「不錯啊台中。」年過三十、與工作百般違和的我,教師證還沒到手,生活一團糨糊,幾次沮喪或氣悶的黃昏,騎過空氣糟汙的省道過來這邊晃蕩,就著美麗的燈色喘幾口氣,那意義是啥我也不太去想,想了只會氣餒。
學弟說,C也在台北的這書店上班。前陣子還提到你,多久沒聯絡了你們?
C畢業前找過我,說幾回經過那個散發著「怪異魔力」的公園,心底隱隱升起抗拒,總覺得身體出來了,魂還在那裡。他不斷拿各種說詞給自己:那晚去過那邊的,不是現在的這個自己。然後說起那個公務員,雖然有共同的興趣,但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不好意思,我以為你準備好了。」
「沒關係的。何時再去那店?記得找我。」
退伍後C在美語補習班工作,當年一起聊的文學夢想種種,他已不太提。知道我還是個黑牌教師,「你喔就是這樣,晃啊晃的。」
「又不是故意的。」
C在電話那頭嘿嘿笑了。
學弟說,C於那公務員甚難忘情,幾次跟他說起當年住院時,公務員過來陪伴,帶來他想看的書。C每回經過那條夜風吹過暗影的小街,就想到那人。
「噢,是這樣啊。」
3
再聽到別人談論C,又是幾年之後。一個高中老友說,你們中文系某學長認識嗎?咦你那時沒看到?那種新聞也只是一小條跑馬燈跑個幾回就沒了。
C於十幾年前的某個春夜,上山自縊。工作問題、睡眠問題,自我要求又高,似乎感情也碰壁,於是一了百了,了。尋到網路上的這條報導時,我想起那回學弟來,說C幾次提及病中陪伴的那人,當年離開夜店之後,兩人走了長長的一段來到公園的往事。起先以為學弟聽錯了,之後一想,當年C探問了H而收到的是一紙空白,也許他要的感情,那時已悄無聲息地走遠。遂把那寄藏在他心底的,弄成了他想要的樣子。
也許我們都誤讀了什麼。別人的委屈與辛苦,我們也沒有好好貼近過。遂天真地想像,也許幫忙一下,待對方找到了一個近似愛情之物,生活有了新的投注,心底煩亂曲折的那些,便可稍稍止息。當時的我們都太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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