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魚是某種性質的情感教育。轉眼兒子到了青春期，除了對父母出言不遜，屢次在學校打架滋事。我大病初癒，經不起刺激，只能告訴自己：別傷心，看魚。一面看魚，一面任思緒游動。
兒子說不想讀書，就算進了好學校，裡面多的是書呆子。這世上呆子不多嗎？有打架呆子、把妹呆子、吸安呆子、網路成癮的呆子……成天只知游泳的魚啊，算不算，也是一種呆子？我從小情願做書呆，因為這是最省力的一種。但兒子說，功課好又怎樣？還不是不自由！平時在家任意吃喝，不高興摔了門就走；上課鮮少聽講，不是睡覺就是玩笑，不惜與師長槓上……原來，都是不自由惹的禍？一輩子在缸裡兜圈子的魚啊，可曾思考過關於自由的問題？兒子堅持，要上網時就該能上網，因為和朋友約好了，不可失信，他附帶一句，對父母也不曾失信──我想是因為，他從未對我們許過承諾。
看魚使我體驗到另一種比較自在的豢養關係，沒有各說各話，沒有情義的期待，只是無言地，恬然觀之。恰到好處的距離，使關係像上了安全帶，不易滋生憂慮。
這一缸清水裡美麗的魚，透明的色身閃爍銀光，有的流黃，有的泛橘。歷經死亡和新生，當初擁有豔藍色大尾鰭的那一隻雄魚，已經消失無蹤，只見數不清微乎其微的小傢伙在藻間嬉遊。牠們不知疲倦地游了一圈又一圈，那麼和諧地，在小小的缸裡，從不彼此衝撞或角力，彷彿遵循著某種神秘的規律。
一尾一尾游過來的魚，因而一尾又一尾的游過去了。
牠們也曾經歷艱困的時光。
病癒後我忙於工作，不工作的時候，一頭栽進心愛的書裡。偶然瞥見窗台上的魚缸，像棄置品般，蓬頭垢面的忘在那裡。水位已大幅下降，蝸牛密布，水草蔓生，盤踞了大部分空間，僅存的幾隻魚兒在水底鑽隙游動。牠們可還能夠呼吸？混濁的水質中，魚兒通體黯淡，使人不敢相信牠們曾經那麼光璨。感傷愧疚之餘，我立刻著手整理。撈起大把黴綠糾結的水草，保留幾莖翠綠；小心翼翼拾去蝸牛，注入沉澱過後的清水。缸裡赫然游出成群的魚，大小如睫毛，新鮮而靈敏的在藻間搖曳，我耳邊幾乎奏起了拉威爾的〈水妖〉曲。
天涼了，我將魚缸從窗台挪進來。從此三餐面魚而食，閒暇對魚凝思。不到一周，幼魚在定期餵食下有了顯著的成長。牠們捱過了匱乏的日子，持續繁衍，真是生命的奇蹟。
看魚曾是一種療癒的方式。
去年夏天，朋友送來這缸孔雀魚，說是給孩子們養著玩，沒說另一層意思。臨床上證明，飼養寵物有助於治療憂鬱，我能體會她這番心意。當時我臥病已半年，康復遙遙無期。就醫、吃藥，似乎都挽回不了點點滴滴流失的生趣。孩子們已經逐漸適應了無聲無息的母親，他們照樣打球、吃喝，情緒高昂的追逐動漫，滾燙青春流暢的運行。孔雀魚像熟人探病卻住下成了家人。朋友親手打造的魚缸，用的是傳統人家醃漬梅子的玻璃罐，樸實敦厚，沒有市面常見的各種流線造型，完全家人相。細粒砂石、水草就地從社區取材布置，「魚是野生的，」朋友強調：「生命力很強。」
初來共七隻，我一面餵食，逐一辨識牠們。孔雀魚很活潑，總在水面上游蕩，和光嬉戲。搶食的時候從四面八方迅疾聚攏，像爭寵，特別引發人的愛憐。病中我無所事事，總是筋疲力竭。一次次的餵食像是生命的呼喚，看牠們吸吮時的那股精準力道，來去間大幅擺尾的雄姿，以及鎮日遨遊的天真，使我相信，專心養活這一缸魚，我必康復。
看魚解寂寞，養魚長慈悲，確確實實是生活得來的體會。
情意還不只這些。一天到晚游泳的魚啊，你從數十年前的《瓊美卡隨想錄》裡游出來，生動的浮現在我眼前──讓我們一起向創造了你、而今已過世的作家木心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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