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
晚自習的天空,夜色深如貓瞳,高三的生活太脆弱,一點燈光都能擦傷。考完學測沒多久,時序步入三月,班導應允我們攜筆電上學,目的是繕寫個人申請需要的資料:自傳寫六份,人生也要剪輯六份;讀書計畫寫六份,人生也要完成六份。那段時光裡,我拚命修整著不怎麼樣的自己。
除了喜歡他的自己,我修也修不好。
那個男生,座位在我右邊,一如既往,他盤腿坐著,手持經書。對,經書,很小一本,舊舊的亞麻色,花葉莊嚴,上頭印有神像和楷體,讀書讀到一半,往往能聽見他誦讀的細聲。在我聽明白那些密密麻麻的神名佛號之前,舌音已形成漫無目的的規律,他的牙齒在每一個咬合裡,被敲成一片片貝殼,再靠近一點,靠近一點聽,有海。
他喜歡此類宗教之事,假日他選擇去廟裡忙活,限時動態云云,都能看見香霧茫茫的廟會,信徒參拜,跪踞,低身向神祇斜倚——他是其中一員,而我不是,意識到此,似乎我也跟著被斜倚到他的世界之外。
於是為了接近他,我開始抄謄他借予我的經書。我本以為能順帶修習我的心性,但我似乎不夠虔誠,把活頁紙連同夜色一起抄皺,卻還是沒得到更安穩的起居、更合宜的長日。等放榜很難熬,那段時間愈發惡耗,我給自己一節課的時間淺眠,也被自己給嚇醒,醒來以後,手臂有傷。
男生沒問我怎麼了,反倒是我急於解釋,我騙他是過敏,是貓抓的。
而他其實一直都知道,我家沒有養貓。
我知道
倒是當時學校的傳言:放學後務必鎖緊門窗,當心野貓會進教室偷東西。班導宣稱她曾見識過空教室裡的貓尿,熏死人不償命,有同學戲謔,那哪是什麼貓尿,那是男生上完體育課的味道。
都還記得,他是體育課後會在後走廊換衣服的那種男生。後走廊與教室間隔著一片片百頁窗,天色暗下,折射黃昏,每當他換衣服時,我佯裝看掛鐘,實則視線穿透玻璃停在他身上。
他不纖瘦,有點肉有點鬆軟,我喜歡看他扣緊制服襯衫,像一隻喝水的長頸鹿,笨拙的模樣。他穿起衣服來繃繃的,好色情,他欲言又止的鬢角,側臉,濕塌的劉海,在晚風裡均勻摩擦,也都好色情。
後來,晚自習又反覆了好久,我也終於把不怎麼樣的自己,修整成合宜的書面。
四月,第一階段的成績放榜,我填的六個科系卻只上了兩個,那日心情差勁透頂,敏銳的他似乎察覺到了,又或許他一直都是察覺的,察覺晚自習時,我把修眉刀捺在手臂上的猶疑。他忽然遞給我一部經書,我巴巴地望著他,便卸除破壞自己的衝動,時間延宕了一個小節——
沒有聲音,他摸了我的頭。
夜色依舊,像是貓縱身一躍,沒帶走的那顆眼珠子。我的單戀也依舊,為了自己的思春節了好多次哀,節哀但不順變,順變意味著心變,心變是一隻貓的換毛,默默披上下一個季節的顏色而無人知曉。
但於我而言,我知道,夜晚還是那樣地深,夏天暫時是不會來的。
隔天早上,我發現藏在書桌裡的刀片統統不見了,也早就注意到,他置物的罐子裡放著一柄柄鐵器,一陣羞慚像棉絮,從我脫線的五官溢出。
我問他有沒有看到我的東西。
如往,他盤腿坐著。
他說,沒看見,大概是被貓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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