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婚姻起初並不順利
父親1949年隨部隊來台,剛抵達時由於尚缺軍營駐地,只能借學校空地暫時駐紮,直到十幾年後真正的軍營和眷村陸續完成,各個軍種部隊才得以在台灣各地落地生根。
父親的部隊在1956年駐紮於彰化市郊的一所國民小學,他在那兒認識了家在小學旁邊的母親。我小時候在桃園內壢的居廣一村長大,家裡除了母親還有兩個弟弟,高中畢業前我很少和父親長時間相聚,他的部隊經常在外島,不是金門就是馬祖,即使調回本島也是在頗為遙遠的高雄。聚少離多讓我們三兄弟與個性嚴肅的父親有些疏離,很少交流;至於母親,她雖然溫和親切,但很多話也不對我們說。
當我們三兄弟都進學校讀書後,母親就在附近的榮民工廠打工,她在那裡認了一個乾女兒,名叫阿嬌。阿嬌姊的娘家在南投埔里,未成年就嫁到內壢,和我母親同樣是台灣姑娘嫁進眷村的背景,兩人一見如故,此後的來往好似親生母女,民間禮數一應俱全。很多不便告訴兒子的事,母親都對阿嬌姊說,每次她一來我們家,兩人就有談不盡的話語。
因著她倆的閒聊,我在讀高中時旁聽到爸媽的戀愛史,那情節足以拍成一部精采的電影:當時「那個鄉下姑娘」的日常工作,除了做飯煮菜,還要餵雞、鴨、豬及挑水。國小旁邊有口水井,她黃昏要來打水,打滿兩桶再挑回兩百多公尺外的家裡大水缸,每天來回四、五趟,方能注滿。她身後有個不滿五歲的跟屁蟲,姊姊走到哪,他就跟到哪;這弟弟年紀小,不知體諒姊姊肩負重擔,老在後面喊著:「阿姊,等等我!」
有一天,姊弟倆又來井邊,趁姊姊沒注意,弟弟探頭看水井中的倒影,一不小心掉落下去。驚慌失措的姊姊大喊救人,這時有個阿兵哥聞聲衝過來,二話不說跨進井口,擴開雙手雙腳,貼住井壁迅速滑至水面,用腳面勾動水裡浮浮沉沉的小孩,幾次撥動後終於抓住他的衣角,將他救了上來。此後,這阿兵哥每天收完操,總來井邊幫忙打水挑水。
這個頑皮的小孩就是長我六歲的舅舅,他的冒險精神為我的爸爸媽媽促成姻緣,才有後來的我和兩個弟弟。
然而,這段婚姻起初並不順利。那時候國軍來台灣沒多久,軍民間多有矛盾,省籍嫌隙難以輕易跨越。姑娘找來嬸嬸向父母說項,不意父親勃然大怒,全然不念父女之情以及阿兵哥救他家兒子之恩,抓起柴刀就砍,還好大陸東北來的阿兵哥身高體壯、手腳靈活,一手搶下柴刀,讓受到驚嚇的姑娘和嬸嬸得以逃離現場。
逃離父親的追殺,嬸嬸把姪女安置在外縣市的親戚家,任憑父親怎麼逼問,叔叔嬸嬸就是守口如瓶,終致兩家鬧翻。
懵懂的母親來到父親床邊
甫來台灣的軍人若要結婚,必須先向上級報備,等到核准後才可申請眷舍和眷補。未婚懷孕的姑娘羞以見人,躲藏在陌生環境裡,怕人說長道短、指指點點,整日待在簡陋的茅草屋裡以淚洗面。那時台灣民風保守,女性和人私奔不見容於社會,加上對方又是來路不明的外省人,更被認為是鄉間鄰里的恥辱;她想到家人遭人議論,倍覺罪孽深重,若不是有愛情的力量支撐,很可能走上絕路。
我出生以後,爸媽才辦理結婚登記,也幫我報了戶口,但是眷舍仍然沒有著落。所幸,母親和剛出生的我及時得到幫助,暫且住到「假營長」家。
媽媽告訴阿嬌姊,住進那個大房子,天天看到阿兵哥進進出出,他們見到「假營長」總是並腿立正、舉手敬禮,大聲問候「營長好」。她心裡老有個疑問,軍隊裡怎麼會有「假的營長」,而且士兵還對他必恭必敬?她把這個疑惑藏在心裡,不敢開口問人,直到有天爸爸來看她,她才偷偷問他。
原來,那營長姓「賈」,是東北的大姓,就如同「陳」是台灣的大姓一樣,所以是「賈營長」,不是「假營長」……每次講到這事,媽媽和阿嬌姊都會失聲大笑。賈營長是爸爸的長官,同時也是遼寧同鄉,多虧了他伸出援手,使我們一家免於顛沛流離之苦。
後來我們落腳桃園內壢,並且長住眷村公家宿舍近五十年,直到2007年才到村外買自己的房子。父親在1989年從軍隊退休,為了改善家庭經濟,以六十歲的年紀從事大樓保全工作,一做就是十五年。保全公司認為父親雖然高齡七十五歲,仍然英挺硬朗,做事認真負責,要他繼續留任,但那時母親已經罹患失智症,需要有人隨身照顧,父親便由保全公司退休,在家照顧母親。
父親做了十三年的照顧者,在2017年過世,享壽八十八歲。他得的是胰臟癌,聽說這病讓人痛不欲生,可是在照顧母親的期間,原本不多話的他卻經常逗母親開口說話,問她叫什麼名字、大兒子叫什麼、老二叫什麼、小兒子叫什麼、乾女兒叫什麼?甚至被診斷出癌症後仍然「強顏歡笑」,逗著答話無厘頭的母親玩。父親病到末期時,經常靜靜地看著母親,偷偷擦拭眼角的淚,我猜想他心裡捨不得離開跟他吃苦一輩子的她。
當父親被安排住進安寧病房時,他要求見母親一面。懵懵懂懂的母親來到他床邊,父親執著她的手問她,「妳認得我是誰嗎?」母親搖搖頭。父親又問,「妳為什麼要嫁給我?」母親莊嚴地注視著父親的臉孔,苦思良久,用台灣話囁囁嚅嚅地說,「愛到卡慘死。」
父親聽了後,雙眼泛出淚花卻嘴角帶笑。他鬆開手掌,安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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