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宗玄 重傷的他，並未放棄，因為有她
男孩正坐在輪椅上，雙手划動著兩邊的輪軸前進著。他的腳不停地搖晃，抖、抖、抖，彷彿被鬼魅附身一般，不聽使喚。他用盡力氣，想支撐起身體，並移位到矮床邊，但即使奮盡全力，也只能微微地挪動些許的距離。失去意識的下肢，像破布偶一樣歪歪的垂著，喪失了它曾擁有的活動力。短短的一公尺，對男孩來說，卻遙遠的恰似地球的兩極般難以觸及……
一起交通事故，改變了男孩的生活，也讓他必須重新學會「走路」。對男孩的診斷是：「腰椎第四、五節脊髓損傷」，俗稱「下半身癱瘓」。然而，及早介入物理治療，可以幫助患者儘快回復日常生活的自理功能。
這類的患者，首先要對抗的是完全不受控制的肢體─由於損及中樞神經系統，造成腦部不正常放電，而引起過度的張力反射。顫抖的下肢，像是跟理智拔河般，無止境地爭鬥著。
一旁站著的是男孩的母親，迷茫的眼神�堻z露著藏不住的焦急。我看著她故作鎮定地鼓勵著男孩，擦汗、攙扶，說笑話，而隱身在那抹淺笑的背後，卻是深深的憂慮。她不斷、不斷地燃燒著僅存的餘灰，只期待能重新點燃彼此的一絲絲希望。然而，她急切的心卻無法即刻喚回已斷裂的羽翼。沒有多久，母子倆各自癱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著。
命運之神，似乎不願在男孩的身上停留過久。男孩氣惱地垂著頭、摔著手，失落的表情下，露出無奈與窘迫的神色。斗大的汗珠，漾在額頭，也布滿了整顆頭顱。治療室內彷彿被一層厚厚的霧霾所覆蓋住，沉重而無力……張口欲吼，卻發不出聲響的怨懟，逐漸擴散……
就在此時，大門口傳來迥異的腳步聲，輕快、曼妙，但又不失莊重。我好奇地望向門口，想一探究竟，而女孩的笑臉，早已先一步劃破空氣中的凝滯，帶來新的氣息。暖和的氣流崩解了幾秒鐘前的低迷。此時，我看見男孩的臉上浮現了獨特的神采，她的笑，灌注入他生命中新的養分。跌倒的鬥士，又重新站上擂臺，擦亮眼準備緊接而來的戰鬥，群眾則忙著喝采。
前方的助行器，是導引前行的「雙腳」。四隻腳，撐起傾頹的軀殼，讓雙手出力，以抬起全世界之姿，晃出巨石般的腳掌，一步、一步地擺盪向前。只見男孩扭曲的肩、臂、手肘，抖、抖、抖，恰似在跳舞的人偶……霎時，時間像是暫停一般，大家屏氣凝神，期待掙脫禁錮的英雄，重現原有的精彩與神氣。這是一段漫長的旅程，然而，男孩並不孤單。
數個月後，男孩掙脫了輪椅，用著助行器，綁上腳束帶，一步一步練習走路。男孩的母親，一樣站在後頭，亦步亦趨地跟著，一樣擔心著他所跨出的每一步，是否穩妥。而男孩的身旁，是女孩。她陪著他，端詳著他奮力移動的每一刻，彷彿是自己正在走路一樣。從他車禍後，她就未曾離開過，一下課，她就趕了過來，逗他笑；給他打氣，做他最堅強的後盾。而此時，我瞄到男孩的眼眶濕濕的，那片濕，早已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
那些記憶，或許模糊，然而，事隔多年，我仍會不經意地想起男孩和女孩的故事。那時，我還是個實習生，年紀和他們相仿，大約只大個一、兩歲吧，當時的自己，沒多想什麼，僅告訴自己，盡全力幫助手中的患者。不過事後想起，卻禁不住地冒出滿身雞皮疙瘩。眼中的男孩，承受著椎心的疼痛及心理的徬徨，與對未來的恐懼。但，他並未放棄，因為有她……
本文作者為新樓醫院附設安南診所物理治療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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