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男孩,一隻貓……啊!」朋友瞇眼,搖頭,輕嘆:「也許,愛情主題不吸引你,但你不能否認,人生在世,先不說知交、伴侶,有時交一個朋友都很難?」
「當時我不知道,那位女同學罹患某種罕病。拜訪她那天,她不巧進了醫院。」你又繞開話題,「第二天,我死拖活賴,央求父親帶我去探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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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貓的利爪無影和翻臉無情,嚇得不敢動彈。
熠閃的貓瞳盯著你,不!是穿過你的身體,緊盯你後方的祟動。回頭,瞥見散置木板遮覆的水溝邊緣,冒出一隻毛茸茸的囓齒動物:紅棕色背部、灰黑色頭顱的溝鼠。
貓老大的耳朵豎得更尖,背弓得更緊,鼻孔迸出嘶嘶聲,作勢欲撲,卻礙於橫阻在中間的人類小孩,不好施展虎形拳或獅吼功。小老鼠動作更快,微顫的鼻鬚和腮毛感應到金黃陽光後面的斑黃威脅,脖一縮,身一溜,才一眨眼,鼠影已消失無蹤。
貓老大抬起包子臉,用一種譴責性的眼神瞟你,喵了一聲,但沒有惡言或怒目相向,一轉身,躍下水泥管,一扭一扭繼續前行。你躊躇著,不知該不該跟?她邊走邊回頭,好像在說:你的腳步這麼慢,怎麼跟我去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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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呢?」朋友臉上出現看悲劇電影時的凝重神情。
「行經鬼覺神知唯獨人類不察的快樂迴路,完成人貓共謀的探險。直到小學畢業前,基隆河左岸、新東街之東、南松山以北、機場以南,蛛網般的木屋、公寓、巷弄,就是我的一人遊樂場,不管有沒有一隻貓的帶領。」你一派悠然。
「我是說,那位女同學——」朋友猛搖頭,「她,怎麼樣了?」
「不知道。」從七歲開始,你就拒絕打聽後續發展:她第二天沒來上學,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呢?當然沒有!一段時日後,老師說她們家搬走了,搬去哪裡?不知道。同學說她轉學,轉去一所沒有九九乘法表、不需背課文的學校。
「你不是有去醫院?她的父母怎麼說?」
「我們去的時候她昏迷不醒。她的媽媽看見我,爆出一句:啊!你來了?然後露出一種奇怪的眼神……」你在猶豫,說?不說?
「什麼眼神?」朋友握緊了雙拳,彷彿你不說,他就揍扁你的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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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跟上去!沿深巷,繞幽徑,穿過消防通道、公寓邊角,鑽過只有一人寬的樓間夾縫、半生鏽鐵門、長滿青苔的矮牆,來到一處……絕谷般的空地:由整排公寓、一面華廈、兩棟大樓的後背,夾圍出不規則祕境,或者說,奇形怪狀畸零地。
哇!你忘情驚呼:有巨樹(已長到五樓高的大榕樹),有園圃(只剩下欣欣向榮的野草);有枯涸的池塘(隱隱可見乾癟魚影閃動),有到處散落的魚骸(讓這裡活似水族亂葬崗)。有堆積如山的垃圾(撲鼻而來的腥臭是揮之不去的惡勢力);有橫陳疊放的大型家具(害你湧起強烈的喬遷渴望)。三腳沙發上,一絲不掛的白色模特兒衝你媚笑;癱瘓的木床下,靜靜停棲著壞掉的機器人、棒球手套……喔!還有,橫七豎八、活蹦亂跳的四蹄動物:白貓、灰貓、花貓、棕毛貓、條紋貓……或趴或仰,有的蜷縮,有的躺平,棲息在柱頭、箱頂、床褥或桌面;彼此追逐,四處奔躍。有毛髮保養得很好的流浪貓,也有渾身傷汙可能是被棄養的家貓——脖子上繫著銀色鈴鐺。池塘邊,一隻黃色老貓坐著舔拭鼻臉;好幾隻雜色小貓趨近站在你前方一公尺處叼著食物的貓老大,彷彿要攔路打劫。天哪!你東張西望,來不及計算貓口,園圃裡七張椅子疊架的小山上,踞著一隻長癬瘡的大黑貓,貓鬚怒豎,貓嘴齜咧,瞪著你,猇猇而來……
嗚喵一聲(你聽成「這小鬼是我剛收的小弟,不准動他!」)貓老大揚尾,露爪,居然放棄嘴中飧,一蹦一躍撲向黑貓;兩隻大貓糾纏抓咬,展開一齣不知是搶地盤還是護人類的惡戰。在場眾貓迅速跳開,讓出戰場,各自蹲縮俯趴在制高點或貴賓席,瞠著貓瞳,欣賞好戲。
鐵門這頭,紅燒黃魚引發更激烈的爭奪戰:這隻撲抓那隻,大隻擠開小隻;在半空廝殺,也在泥地纏滾。黑貓、白貓、壞貓、好貓合成一種饞相——喔不!是窮兇極惡的貓眼,像千萬道閃電,將你震懾,也教你眼花。這齣不為人知的貓戰爭,像人類歷史上任何一場著名戰役,不是祕密進行,而是在天地見證、萬睞聚集下,轟轟烈烈上演。瞧!每一隻貓都張牙舞爪,全力阻止其他牙爪。你一口,我一爪,這隻咬住魚頭,那隻搶到魚尾,還有一隻攔腰一嚙——可憐的黃魚,在轉瞬間便已屍骨無存。
壓軸戲當然是兩位老大的豪邁對決:你咬我一口,我還你一抓;黑毛與虎斑,戰慄的美感,激情的衝突,貌似親暱的幹架……像交響樂,在你回憶深處拉奏豔異的曲調。
哇噢一聲,黑癬貓帶著一身血痕逃走,邊跑邊哀叫,一骨碌鑽出欄杆,驀地止步,回頭,投給你威嚇意味十足的一瞥,好像在說:臭小子,不要讓我在別處堵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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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憐的眼瞳,介於辨識、確認、不解與愕然的瞠視。有點像,在魔術帽裡搜尋不存在的鴿子,在濛濛雨絲中仰望陽光。
那位媽媽說:「凱特從出生開始,就和病魔奮戰。但她很樂觀,滿懷夢想,喜歡交朋友,愛護小動物。只是,唉!這幾天情況突然惡化,睡睡醒醒,身子極度虛弱;一醒來,就吵著要回家,說有男生要來找她——就是你,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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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暮時分,呆立貓科家園的你,張口,結舌,愕視——不是看黑癬貓,而是貓身後,龐碩的闇黑樓影,如蹲伏的巨獸,瞠著,眨著,睖著,盯著……成百上千或明或暗的窗洞——喔不!是獸瞳,是擁有一千雙邪眼的魔怪,散發森冷的目光。你摀著嘴,不讓自己叫出來。
老師說:「眼睛是靈魂之窗。」窗呢?靈魂的眼睛?如果,一口窗代表一縷幽魂、一個家,這棟樓,有多少癡嗔苦樂的生命組合?七歲的你,苦苦尋找「家」的真相,卻在不意間,得到上千成百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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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我知道你關心她,做媽媽的看見女兒這麼痛苦,寧遭千刀萬剮,代寶貝孩子受刑。不過……」
「啊?」你懵懂的小腦袋閃過斑黃的意象。
「最後一次清醒,她笑了,說夢見自己活蹦亂跳,到處旅行:穿越我們不准她去的後巷、窄弄、垃圾堆……漫步矮牆,攀上屋瓦,婀娜閃舞;還聽見你喚她的名字呢。凱特說,啊!那裡的天空很像她四歲時的畫作,線條歪扭,形狀怪異;一片茫灰中,偶爾可見陽光露出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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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老大悄悄踱到你身邊,仰起毛臉,順著人類朋友的視線,瞇覷千門萬戶的人間。那表情,像神明俯瞰人世;倒勾的尾巴,豎起一弧懸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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