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一步都千難萬難
老大哥經常在店外徘徊,額頭很高,身高也高,方方的臉頰總是感覺咬牙切齒,咀嚼肌很發達。師仔笑說老大哥可能檳榔吃了四十年,所以咬合力道很強。
最一開始老大哥是在店門口走來走去,我們以為他是在等人,後來覺得有點不對勁,加上開店做生意最怕的就是無法掌控的風險,便派一個人靠近店門口看看老大哥想要做什麼,是拿放置在門口的回收物呢,還是要詢問我們的服務?但每一次湊上前去,老大哥就會笑笑地揮手離開。
洗車場門口的地板總是濕的,偶爾會積水。老大哥站在那裡,感覺不違和,彷彿那反射陽光的地板就是他的舞台,來回的腳步如同貓步。直到我問起他,老大哥才跟我說知道自己年紀較大,實在不好意思為難店家,但就想碰碰運氣,也想先看看這店裡做事的方法自己能否適應。
老大哥那時做汽車美容快二十年了,一身傳統汽車美容的功夫或許就是他賴以為生的本錢。「我有兩個小孩,老婆身體不好沒辦法工作,原本做的店又收起來了,想找一個可以發揮所長的地方。」
我問老大哥原本的店怎麼會收起來,想要以此警惕自己,居安思危。他幽幽地嘆了口氣:「這幾年洗車場不一樣了。本來很穩定,附近卻開了很多新的店,噱頭也多。我跟老闆說要改進設備,他也不想,最後客人都跑掉了,老闆要扣薪水,我也認了,最後還是支撐不下去。」
超過十年了,老大哥說。大約是自己最青春、最有精力的歲月耗在那個只有兩個車位的小洗車場,日復一日,如同自己扎了根一樣。我明白這種感覺,好像我們身軀是自由的,在這個世界漫無目的地走啊走,實際上卻被綁在小小一方園地,走的、想的、做的都是黏著這潮濕陰暗的地方。看著老大哥,我已經想像得出自己多年後的樣貌,好想轉身離開,但地板極黏,踏出一步都千難萬難。
中年失業是一種負重前行
老大哥是怎麼鼓起勇氣走進來的呢?我並沒有開口詢問。對於新的鍍膜產品,他一知半解,以為就是傳統的大美容。那天下著雨,老大哥可能覺得這時候過來比較不會打擾我們,我便親自在他面前示範施工方式。
換上新的拋光棉,他好奇地低下頭仔細看。「想摸摸看嗎?」我問。「可以嗎?」他伸出手,仔細搓揉著新款海綿,如同我們,習慣性地去感受海綿的粗細、角度。我說,傳統的拋光方式跟如今作法不大相同,海綿不可以斜置,必須與漆面平行,才能避免金油層推擠。老大哥眉頭一皺,不多說話,靜靜看著我施工、解說。
「這□□有點麻煩啊。」老大哥說。傳統習慣斜放海綿,所以很多車子鈑件的轉折處可以直接帶過去,現在必須平放,就得一個小部分慢慢拋光。我果斷地把拋光機遞給老大哥,讓他親手嘗試一下。不到五分鐘,他的眉頭更加糾結了,「老闆,這跟我會的方式差別有點大,唉。」
我點頭,沒有多說什麼。差別很大可以重新學習,但又有幾個人可以打破自己擅長的溫暖世界,重新面對嶄新的技術?那似乎否定了過往自己的生存價值,在洗車場的多年時光,瞬間變得毫無意義。
我是很想讓他來這裡試試看,但我大概低估了那種世界毀滅一般的新知對於這種老師傅帶來的衝擊。他和我聊了很多,這幾年面對過的客人、自己現在的經濟壓力、乍看到新技術的衝擊。「變化太快了、太快了。」老大哥離開前,跟我道謝,眉頭糾結。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面對變化,我自己也經常手足無措,唯有接受,唯有改變自己。然而這談何容易。
中年失業是一種負重前行。重量除了來自於生活那莫大的壓力,還有過往背負的一切驕傲。也因為這驕傲,讓前行步履蹣跚。
再次看見他,那堅毅咀嚼肌,是在一個工地的門口。老大哥頭戴工地白色安全帽,拿著指揮棒引導水泥車。我沒有停下車跟老大哥打招呼,因為我們都不容易,遠遠看著他,一個紅燈的時間,也足夠我們在時空之外敘舊了。
老大哥拋下了過往引以為傲的技術。願他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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