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叢林、熱血、革命……絢麗的色彩塗滿他青春的羅曼蒂克想像!身邊那個狹窄平庸的生活教他厭倦,未知的世界曾經如火焰般點燃他浪漫的憧憬!怎麼遭遇真實的游擊生活,竟是這樣一幅慘澹的圖景!?……四聲杜鵑(拉丁名:Cuculusmicropterus)體長31-34釐米。頭頂和後頸暗灰色;頭側淺灰,眼、頦、喉和上胸等色更淺;上體餘部和兩翅表面深褐色;尾與背同色,但近端處具一道寬黑斑。下體自下胸以後均白,雜以黑色橫斑。別名:子規,布穀鳥,杜宇。杜鵑科鳥分布於全球的溫帶和熱帶地區,在東半球熱帶種類尤多。
杜鵑棲息於植被稠密的地方,無固定的居留地。膽怯,平時不易見到。常聞其聲而不見其形。鳴叫四聲一度,每隔2、3秒鐘一叫,高亢洪亮,一、二里內也可聽到。有時徹夜不停,聲音極其哀切,所以叫杜鵑啼歸。
雜食性,啄食松毛蟲、金龜甲及其他昆蟲,也吃植物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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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
沿著護城河他慢悠悠地走。地圖標示很準確,從住宿的「如家」酒店出來,左拐,過三條橫街,就見到這護城河,沿河走,十分鐘將到目的地。一切如圖所示,他一點不擔心迷路。
說一個人走其實不對,公路上車如流水,河邊走道上三三兩兩的大爺大娘在散步,柳蔭下還有垂釣者。怎麼說呢,對他而言,一大票人出來旅遊,幾天來第一次他落了單。
他感覺孤獨,卻又自由而舒暢。好像頭頂的天空,沒有一絲雲,湛藍,而開朗。
他們這一群二十人的老友團,古城北京自由行來到尾聲,明天要飛回去了,今天是各自安排活動。
老伴和幾位同好早就議好逛商場,嚷著:「剩下的人民幣難道還帶回去?這裡花了也算對社會主義做貢獻。」
有附和的,有調侃的:「他的,還是你的社會主義!」
「哈哈哈哈!」
逛過商場他們再去鄰近的古廟上香。
他都不想去。多少年了,沒什麼東西能勾起他的購買慾。一身衣物,要穿破還挺不容易。一年裡老伴總要給他添一兩件衣褲,十幾二十年來,輪番穿總也來不及。穿破再丟想都別想了。又老捨不得送出去。
還能穿二十年前的衣褲,腰圍沒有加大碼,這多麼不容易!老天待他不薄,他暗自竊喜。
老伴想拉他去上香,卻用激將法:「我說了你也不會去,是不是?」
他低眉,嘴角一勾,露出不置可否的笑意。
老伴眼神漾著哀怨:「當年生下的孩子送出去,留在泰國成家了幾年才看一次,還算不算我們的?出來生的長大了卻不聽講,要單身主義?唉!對我們太不公平!怎麼改變啊?你倒說一句!」
說什麼呀,該說的不都早向木雕泥塑說去了!
他能說什麼呢?當年投身的那場「唯一正確」的激進的社會運動結束了,慶幸還能全身而退。而奮鬥落空,道路走到盡頭,對賴以支撐的信念不免起疑。曾經相信的樸實的道理,相信組織,相信免於被壓迫,相信要讓大多數民眾過好日子……在新時期自會尋覓新的方式。精神需要新的皈依。對他老伴,以及一些昔日老友,信神,拜佛,有寄託強過迷茫空虛!
柳蔭下的釣者,釣竿利索地往回一抽,一尾蹦跳抖動的魚,像柳絲裡一把穿梭的銀剪子。
微風攜來梔子花甜膩的氣息。他望見龍潭湖公園了。
他用酒店的電腦查看了資料,龍潭湖原來是明代修建外城時留下的一片窯坑,1952年才修整成人工湖,龍潭湖還是梁思成取的名。他知道梁思成,建築學家,梁啟超的兒子。中學時他讀過梁啟超的〈敬業與樂業〉,幾十年都不忘記。
龍潭湖1984年才建公園,想是這周圍居民的消閒場所,雖然不是周末,還見到疏疏落落的人群。
一位大爺提著一大桶水,執一杆如帚的大毛筆,沾著水在走道上揮毫。身邊圍著幾個看熱鬧的。
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寫得還真瀟灑大氣!
再走一段,就見到掩映在綠蔭當中的一汪湖水,恬靜溫婉。澄碧的湖面,一片氤氳,拂面的空氣沁著絲絲冰涼。
他在柳樹下的石凳歇腳,把自己融入一片春意。湖畔的粉紅色荷花,躲在田田如傘的葉陰下含苞待放。一隻碧綠色的青蛙,伏在蘆葦叢中的泥沼上,瞪大著眼珠。草尖上幾隻鮮紅色蜻蜓盤桓著低飛。
頭頂突然傳來鳴叫聲:「咯—咯—呱—咕」,「咯—咯—呱—咕」!
啊!他不由得立起身來,把手掌搭在額下,仰頭搜尋——
「咯—咯—呱—咕」!四聲一度的鳴叫,響徹在這晨曦初露的黎明,格外洪亮清朗。湖邊的雜樹林子,柳樹、杉樹、樺樹、銀杏樹、栗子樹……層層疊疊的葉片,被鳴叫聲翻掀,簌簌顫動。
哦!你這神祕的呼叫,你在哪裡?跨越四分之一世紀,跨越五六千公里,真是你在這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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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在馬泰邊區根據地(註1),出發時偶爾聽過這四聲一度的鳴叫,總是飄落自樹叢整百尺高的蔥蘢處。他曾尋思,這是什麼鳥?為什麼從來是聞聲不見影?
也問過——「哈!叫牠什麼都可以啦!肚子餓牠就是『滑□(泥鰍)煲粥』。」「放哨時牠是提醒你,『放哨夠鐘』!」
「單身的哈,就聽成『光棍好苦!』」誰也來插一句。
他看過書,有一種鳥,春天催人下田「快—快—布—穀」,「快—快—布—穀」,莫不就是牠?只是這裡沒有春天的田野,難道是牠迷了路?!
也是,是生命就難免會迷路。
那回山路交通,就是大山裡迷了路,這才接連幾天聽到牠。
那次任務重大而複雜,組織上派遣一支新的突擊隊,要直插最靠近首都郊區的中央山脈地段。路途非但遙遠,突擊隊員身上又需背許多重要物資:武器彈藥、電報機、醫藥器械、檔等,加上個人生活裝備用品,每個戰士負重都超過60公斤。因此,南下行軍所需的糧食,靠同行的護送隊。一支40幾人的隊伍,靜默地在密林裡翻山越嶺。
他是護送隊的一員。參加新戰士學習班才結業,這是他上隊後第一次執行長時間的軍事任務。
行程遠比他所能想像的艱苦。負重,飢餓,跋涉,越雷區,翻大山,過大河……每一天的軍裝都是濕透的,每一晚的夢境都絞纏著敵情。
他顯得情緒低落。隊伍停下來,同志們抖擻精神分頭工作:巡山、背水、拾柴、幫廚……他卻癱在大樹頭,久久不作一聲。
隊伍在深山裡兜轉,一時辨不清前進的路徑。就在要翻越那座疑是州界的大山時,他竟然在攀上一段陡坡時摔下了石壁,扭傷了腳。為什麼?飢餓頭昏?腳軟無力?背包重?不會走山路?
他深深怨懟自己無能。因為接下去他只能空身,原來他背上那五十幾公斤的負重,由總務攤分給其他同志。雖然沒有人發一句怨言,但壓得同志們背更駝了,隊伍行進更緩慢。他一捭一崴地跟著,護送隊員變成被護送,他覺得自己淪為隊伍的累贅。
就是這時,那高亢的四聲一度的「咯—咯—呱—咕」,「咯—咯—呱—咕」,陪伴著疲憊而飢餓的山交隊艱難地邁步!
連隊長也搞不清具體的方位。只知道山嶺越攀越高,越陡,樹木越發稀疏,常見的把麻樹、山亞答、赤皮藤徹底消失了。地上沒有參差葳蕤的矮青,滿地鬆軟的,朽葉疊成的厚厚的腐植質,一步一個深腳印;岩石、倒下的樹桐、裸露出泥土的樹根都裹著翠綠的地衣;見不著幾人合抱的大樹,那些直徑整尺的遒勁的樹幹,被青苔包裹,像綠色海綿一碰壓就水滴涔涔。空氣稀薄陰冷。陽光被老樹單薄的樹冠稀釋,落在身上頓時失去熱度。
同志們攀登陡坡時浸染熱汗的軍衣,被冷風吹颳,冷嗖嗖地緊貼背脊。
「咯—咯—呱—咕」,「咯—咯—呱—咕」!一板一眼,不疾不緩的鳴叫,放大了整座荒山的寂寥和淒清。
「叫什麼叫?鬼東西!」走在他前面的副小隊長,高高瘦瘦的半新老同志肖武停下步子,AK槍上肩,作勢朝樹頂瞄準,「見到就讓你『滑□煲粥』!」
那晚他們就在狹窄的山龍頂駐營。觸目都是榛莽竹叢,無邊的芒萁如綠浪起伏。他第一次見到如此身段柔軟的細竹,非但不亭亭直立,反倒是彎曲交纏。稍微碰撞拉扯,竹節爆裂,化為藤蔓對你勾肩搭頸。幾十米範圍裡找不著幾棵樹。尖兵組和後衛組安置在土墩山石後,隊員們各找地方席地過夜。
他扭傷腳後,隊長特地安排肖武照看他,和他一起拉吊床。但眼下只能從密密匝匝的榛莽芒萁中,用腰刀劈出「洞穴」似的空隙,彎腰進入,把塑膠布攤放在清理出來的地面,準備將就躺下度過一宿。久不久有一滴榛莽的汁液墜下,滴濕他的鬢髮和臉頰。
去尋水的同志終於背回幾袋象湖裡的水,煲滾後讓大家把水壺裝滿。總務分配每人一半小煉奶罐的「炒米粉」。
「炒米粉」是行軍的儲備乾糧,將炒香的白米、綠豆碾磨成粉,再摻入奶粉、葡萄糖粉攪混,碰上無法生火煮飯的地方,就以它當餐食。
他和肖武蜷坐在泥地上,啜飲著熱開水,一小口一小口咀嚼著「炒米粉」。冷風中揚起穀物的焦香,混合著奶香糖香,渾融成世間香甜美味的極致,彷彿聞著就能充饑。糖分下肚,瞬間化為熱能,肚子裡一股溫暖湧動,向四肢百骸流竄,升騰。周圍的景象似毛玻璃被揩拭,由混沌變得清晰。
肖武只吃了幾口,將白鋼匙上的粉屑舔乾淨,咂巴嘴唇,把另一半仔細包好收存。他知道,那是準備到了新的過夜點,分配出發巡山,或是背水這些力氣活,可以先舀兩湯匙填一下轆轆饑腸再去執行任務。
側邊的山坡還不時傳上來「咯—咯—呱—咕」,「咯—咯—呱—咕」的鳴叫聲。難道這鳥兒也喜歡高,偏好冷!?
「你知道牠在叫什麼嗎?」肖武掏出抹槍布擦洗槍支,自問自答,「什麼『滑□煲粥』『放哨夠鐘』都不對,也不是什麼『光棍好苦』!」
「是不是叫『布穀,布穀』的布穀鳥?」他囁囁嚅嚅的。
「欸!你知道?!這是一個。牠也叫——杜鵑!」
哦,杜鵑!
「你奇怪我怎麼知道?我有古仔(故事)的。我還會念詩!」說著打個哈哈,念道,「『等是有家歸未得,杜鵑休向耳邊啼。』有沒有?」
這下他真好奇了,肖武小小上隊,沒讀幾天書,如何能念這杜鵑詩?
「那時新方針(註2)剛剛頒布,我們港門(註3)一大幫男仔女仔上隊。我上來就跟著部隊周老師讀書。有一天他帶我出發半路上聽到,他教我的。十多年過去還記得。」
「『咯—咯—呱—咕,咯—咯—呱—咕』」肖武沉聲學叫,「你聽像什麼?——周老師說牠叫『不如歸去』!——嗨!山交路上遇上牠,我聽就是『野菜度日』,一路沒有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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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他迷迷糊糊的,徹夜難眠。因為餓——那一點「炒米粉」挨不到一個時辰;冷——地底滲過來的不絕如縷的寒意,好像塑膠布鋪在冰窖上;還有,滿腹心事……
在部隊時一兩百人,眼下行軍四十幾個同志,朝夕相處,生死與共。他還沒有那個時刻,與一個群體那麼關係密切。論信任,也許在夜夢裡,彼此的靈魂可以互相穿越;但他又確確實實感覺孤獨與陌生。他那梳理、派遣不了的心緒,沒有一個可以傾訴的人!
為什麼他會睡在這裡?在這個以前他怎麼作夢也夢不到的荒山異域?白天他踩下的,可能就是這亙古雨林裡第一個人類的足印;這鳴叫的杜鵑,牠的徘徊也許正因為第一次得到人類的諦聽!
他怎麼會……?他只是一個文學愛好者,喜歡搖筆桿,寫文章,高中畢業後上不了大學,工餘跟幾個志同道合的文友搞起了文藝雜誌社。他的文字,特別是詩,讓他聽到讚譽和欣賞;但也受到議論和批評——小布爾喬亞情調,蹲在象牙塔裡,遠離火熱的鬥爭,理論脫離實際……
他萬萬沒料到,他親密的合作夥伴,好朋友,自小一塊長大的鄰居,同學,竟然牽扯到地下活動,一夕間淪為逃犯。在來與他告別前夕,他熱血奔湧沸騰,竟然寫下決心書跟著好友一起上隊。
當然,他並非出於無知,他讀中國革命小說《紅岩》,觀賞歌劇《洪湖赤衛隊》,讀斯諾的《西行漫記》,讀毛語錄,他聽革命之聲廣播,嚮往北方的山高林密、紅星帽、槍聲……
他背誦毛主席題贈丁玲的〈臨江仙〉:「纖筆一枝誰與似,三千毛瑟精兵。陣圖開向隴山東。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將軍。」
一介女流也能投身革命。他覺得自己可以像丁玲,朋友群中再無人說他「理論脫離實際!」
遠方、叢林、熱血、革命……絢麗的色彩塗滿他青春的羅曼蒂克想像!身邊那個狹窄平庸的生活教他厭倦,未知的世界曾經如火焰般點燃他浪漫的憧憬!怎麼遭遇真實的游擊生活,竟是這樣一幅慘澹的圖景!?
他的身體、他的意志、他的夢想承受得了嗎?他惶惑地叩問自己。
下半夜他放完夜哨,正是凌晨最冷的三、四點鐘,知道回去再睡不著,他乾脆湊近廚房的火塘,再把爐火撥旺,去烤暖自己冷了大半截的身子。(上)
註1:馬共領導的武裝部隊在泰國南部的基地。
註2:1961年馬共恢復武裝鬥爭路線的方針。
註3:泰國南部華人廣西村子的通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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